水火无情。
被大火烧过的村子焦黑一片,再加上大雨冲刷, 泥泞黑灰满地, 远远望去, 哪里还能看出以前这里是个村子?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黑色轮廓,青烟如魂, 鬼魅一般,从灰烬中飘出,四散。
宛如地狱。
沈情乘的船到了岸, 抬头, 见岸边别致的青石堆上建了个亭子,一条石道曲径通幽, 蜿蜒至亭中。
这亭子像是从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园子里挪来的,与此处风格不搭。
沈情脚触到地面,站稳了才问随行官员:“这是安国侯说的观景亭?”
“不错。”随行官员道,“这是安国侯的夫人, 左史冯歌赋冯大人,捐资修建的。”
“建这个是观什么景?”不是沈情刁难这官员,而是这个亭子,建的十分古怪,紧靠着水边,可四周的景还不如亭子本身秀美可观。
官员道:“观山景的。当年先帝跟圣太后路过此处,圣太后忽然喊停, 下船驻足岸边, 就在那陡坡上远眺山景, 留下了两句诗。沈大人可以去看一眼,亭子旁边的青石堆上刻的有,也是冯大人出资镌刻的。”
沈情顿了顿,沿着石阶到了观景亭。
那两句诗刻在旁边,归燕识旧巢,旧人看新历。
不知为何,沈情看着这两句诗,就想到了她提起这两句诗是孝贤皇后旧作时,白宗羽的表情。
“冯大人为何要捐资建这个亭子?”
“或许是为了讨好圣太后吧。”官员也毫不避讳,笑了一下,“当年四侯,除了朔阳侯傅家,其他的,都劝先帝立新后,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为名为利罢了。不过说起来,京城四侯的关系,也很奇怪。”
“嗯?哪里奇怪?”
“朔阳侯傅瑶和安国侯白宗羽是同窗,且关系不错,冯大人又与你们大理寺程少卿是国子监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孝贤皇后在时,冯大人是孝贤皇后的追随者,可后来,安国侯夫妻俩却拥立新后,与朔阳侯疏远了。”
沈情忽然一愣。
“等等,你之前说,安国侯的夫人,这位冯大人……是左史?”
“对,说是先帝的左史,记录皇帝言行,其实她多是伴随孝贤皇后左右,是先皇后的左史。”
左史,帝后起居注……
沈情低声自语:“《比翼录》。”
“沈大人在说什么?”
“对了,你有看过《比翼录》吗?”
官员茫然摇头:“不曾,大人说的是书吗?”
“比翼录……是书。”沈情想起她看过的《比翼录》惴惴不安起来。
她看到的那本《比翼录》,字迹是沈非的,内页还写了一句话。
“比翼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见之则天下大水,非祥瑞也,却只道夫妻情深。”
无端想起比翼录,沈情陷入沉默,可无论怎么想,现在也都没有头绪,只好暂且搁下,又问:“建亭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石阶处的青苔野蔓,应该有些年头了。
“早了,起码有七八年了。”官员说,“冯大人失踪后,此处就成了安国侯的伤心处,多年没来过,今年是头一年来,没想到还出了意外,真真倒霉。”
沈情听这官员的意思,许是知道些什么,连忙问道:“听闻安国侯夫人六年前离京出走,大人可知怎么回事吗?”
“唉,为什么离京说法不一,咱是不知道了。”官员道,“冯大人要是没离京,安国侯和冯大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比现在的圣恭侯和沈相都要恩爱。”
果然京城三痴,京地的人都知道。
官员还在感慨:“白宗羽和冯歌赋,人间传奇啊!可惜了,我看,要不是有女儿牵着,安国侯早垮了,听说当时府兵在水中捞起冯大人的帕子,猜测冯大人失足落水,报给安国侯时,安国侯一夜白头……”
官员讲着,沈情心不在焉地东瞅西看。
“我没记错的话,圣娘娘节前一天……”沈情问,“是不是还在下雨?”
“是的。”官员挠了挠鼻子,说道,“因为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我还怕过节的火燃不起来,担心过,好在圣娘娘节那日天气晴朗……沈大人在看什么?”
他看到沈情站在亭子边缘向外望去。
“我在看火烧起来的样子。”
官员怔了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三山相交的一方平地早已化为焦土,他叹道:“惨啊。”
沈情又道:“亭子离村子不远。”
“虽说不远,但因为这地方难走,村民们不常到外头来。”官员道,“这个村……怎么说呢,被圣太后赞誉为人间桃源,靠山还水,自给自足,咱临昭以前的县令还为此挖了好几颗桃树苗种在了村子里。”
“看见了。”沈情看向远处焦黑的树,说道,“我看到桃树了。”
“沈大人,到村里看看吧。”官员道,“您下坡的时候留意脚下,下雨路滑。”
沈情点头:“走。”
从观景亭下来,走到荒废的村口,三里左右。
沈情默默算了算,又从这里望向观景亭。
从这个角度看,那个亭子高高在上,沈情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烟雨蒙蒙中,那个亭子像天神,站在云端,垂目看向这个村子。
村子被烧焦了,下了雨,泥地难走,沈情两脚泥进了村,忽然就想看看小乔的衣摆上,还会不会是一尘不染的。
“乔凌。”
沈情这般叫着。
“原来乔仵作叫乔凌。”跟在后面的官员在石头上抹了脚底的泥,笑道,“总是叫小乔小乔的,竟然不知乔仵作还有名字。”
乔凌两个字喊出去,没过多久,小乔就从废墟里钻了出来,像是雨过天晴从地里钻出来的花苗,清清爽爽勃勃生机。
原来他刚刚在挖土下棺。
沈情跑过去,小声道:“就你老实,让你来干活你就来了。”
小乔就说:“沈大人为什么来?”
“怕你丢,我得跟着你。”沈情说,“你丢了,我跟程大人不好交差。”
小乔笑了笑,支起锹,说道:“我听见了,你是怕我走了,没人能让你叫乔凌吧。”
他手摸了摸沈情的发顶,轻柔道:“那你就跟着我吧,想他了,叫叫名字。”
沈情杵在原地,迟迟没能缓过神。
都说孝贤皇后是个温柔的人,他应该很像他母亲。
小乔又道:“沈情,你是怎么走路的?”
沈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又看了看他的鞋。
小乔挖土带搬棺材的,鞋上的泥也没沈情的多。
沈情道:“奇了,你是怎么走路的?”
这时,官员带着安国侯府的府兵来见沈情。
“沈大人,这是迟郎将。”
那郎将给她行了个礼,沈情回礼,琢磨着,这位安国侯府的迟郎将可能以为自己是临昭县衙派来的负责官,为防止误会,她道:“迟郎将,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
她本意,是让迟郎将不用和自己客气,以免无意中抢了等会儿要来元村接手工作的临昭县令风头,然而这个迟郎将听她说大理寺司直后,神情变了。
沈情明显察觉出,他绷直了身体,如临大敌似地看着她。
“大理寺?司直大人,来得好快。”
听他这么说,沈情心里起了疑,慢慢接上了后半句:“迟郎将可能误会了,我只是来给乔仵作帮忙,等埋完棺就回临昭去。”
“我就说是这样……”跟来的官员玩笑道,“乔仵作,沈大人可是为你来的,不然好好的不在县衙休息,跑到这泥地里陪你挖坑,图什么呀。”
小乔看了眼沈情,笑眯眯点了点头。
迟郎将看似松了口气,简单交待了在哪里葬棺木后就离开了。
沈情略一打量,与小乔说道:“三十来个府兵。”
“嗯。”
不远处,一个府兵再次清点了棺木数,催促其余几个快些把它们下葬。
沈情听见后,说道:“死了七十三个,你检过这些尸首了吗?”
小乔摇头:“来的时候,已经装好棺了。”
“棺木都哪来的?”沈情道,“七十三个,需要七十三口棺木,一天的时间,他们就凑齐了七十三口棺木?”
“你在怀疑什么?”小乔问道,“一天时间,如果是借调,三十多个府兵,能调来七十三口棺木的。”
“下了一天的雨。”沈情说,“风浪大的,临昭官员都不敢出港,府兵冒着大风大浪,给村民们调来了棺木安葬……”
“烧死了这么多人,安国侯嘱咐他们竭尽全力安葬安魂,也在情理之中。”
“不……我的意思是……”沈情道,“大风大雨中,还能迅速找来棺木,妥当安葬烧死的村民,安国侯府的府兵调度有序,行动力强……既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救火呢?”
小乔笑道:“你怎知他们没救火?”
“他们身上,没有火和烟留下的痕迹。”沈情说,“他们身上只有溅上去的泥点,手和脸都是干净的,头盔上的红缨翎羽也都完好,如果参与过救火,不应该是这样。”
小乔说:“也有可能是火势太大,放弃营救。”
沈情突然换了话题,问道:“安国侯在观景亭监看祭火台,府兵们,不会也在亭中吧?三十多个府兵,我看也站不下。既然不可能都在观景亭,你说节日那天,祭火倒塌时,府兵们在哪?”
小乔轻飘飘答:“嗯?可能买棺材去了吧。”
沈情愣住,笑道:“乔儿,你在说笑?”
小乔说:“元村烧的很彻底,用仵作的话打比方,元村就像是被大火烧了一夜的尸体,除了火,其余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他笑道:“倒像是火神发怒,把它烧了个干净,而且,只烧了这一个村。”
沈情托腮不语。
小乔指着漆黑塌陷的房子,说道:“全烧毁了,而且……”
他看向村口。
沈情微微闪眸,接上了他的话:“而且,无人挣扎逃命。”
村口的房子也被烧了个透,火这种东西,与水不同,水来时是瞬间的事,而火一瞬间燃起,眨眼间吞灭所有房舍是不可能的,它是蔓延的。
村子不大,火烧起来,扑不灭,人肯定会弃屋逃命。
而现在,即便眼前是废墟,沈情也注意到了。
这个村,没有救火时慌张逃离的混乱痕迹,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静静地任火烧,规规矩矩,井然有序。
沈情低头看向小乔埋了一半的棺材。
小乔笑道:“你信不信,只要你打开它,府兵腰上的那把刀就会朝你砍过来。”
“有疑,我想验尸。”
“肯定有疑。”小乔道,“但沈大人,这里都是府兵,自己的命最重要,你还是……少安毋躁吧。”
“沈大人!”
县衙来了个官员,招手喊着:“沈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快些和下官回去吧。”
“出了什么事吗?”
“护香有功,圣太后召您回京。”那官员深一脚浅一脚走来,行礼笑道,“沈大人,下官先恭喜了,圣太后亲发懿旨,大人升迁有望了。”
“我?”沈情惊道,“护香?凤香木吗?”
怎么会有她?明面上主审查案的是燕川的晁县令,追捕逃犯的是秋池和平宣侯,以及顺手帮忙的朔阳侯。
沈情心沉了底。
是谁……把她报了上去,要让她回京领赏?
“大人,快些跟我回去吧。”那官员道,“京城派来的礼部官,都在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