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停尸房内, 小乔自言自语道:“有凤香木的味道……”
今天天好, 鼻子也比下雨时灵敏些, 除了尸体散发出的尸臭,他还能够闻到淡淡的香味,一种很特别的香。
“凤香木?”他自己又稍微愣了神, “……我为什么会知道?”
凤香木贵重,价比黄金, 恐怕连程启都用不起,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种香味是凤香木的味道?
头疼。
小乔皱了下眉,放弃了回想。
他低头看着尸体, 最后, 给尸体盖上布单,洗完手, 坐在停尸房门口捣蒜。
柳心悦则在东院晒太阳, 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这位柳夫人相当注意作息与饮食, 早上拿了些银子给伙房的师傅, 亲自安排了这些日的饭菜, 吃过饭后,就搬着藤椅追随着阳光,还不知从哪借来了本邵飒诗集, 小声念着给肚子里的孩子听。
当然, 跟小乔也疏远了些, 可她人不错,见面还微笑着颔首,似是因为自己有意与乔仵作拉开距离心里过意不去,于是还添了些钱,嘱咐了伙房的师傅,给小乔也多盛碗饭。
小乔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搁在这儿,柳心悦疏远他是应该的,并未放在心上,见自己还能多一份饭吃,跟见了天大的便宜,整整一上午都是开心的。
他想,他要等着沈情回来与她说,沈情的好运气,也带给了他。自打大理寺有了沈司直,小乔自己遇到的人,也都心地和善。
小乔愉快地把这功劳算到了沈情脑袋上。
此时,沈情正在燕川同福客栈一个个审问,因同福客栈人多,又是突然被封,留宿在此的客人们一听说未查清案情所有人不得出,立刻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
沈情心道,要是他们个个都跟小乔一样,就算闹腾到九霄南天门去,她也不烦心。
沈情的耐心被消磨殆尽,大吼一声:“都给本官住口!”
晁县令立刻反省自己是否太和蔼,为官十年,官架子还不如一个十几岁新上任的司直摆得熟练。
沈情这个长相十分占优势,她嘴角平,笑时上扬,瞧起来可亲,可要怒了,那嘴角立刻下拉,再加上眼大,一瞪眼就像要跟人打架似的,凶悍且威慑力十足。
沈情把名簿敲在桌子上,问道:“有谁是二十六日午时以后入住同福客栈的!站上前来,本官有话问你们!”
有几个人站了出来。
“你们当中有谁见过二楼甲号房的安大郎?”
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和他说过话?”
一个商人打扮的毕恭毕敬道:“回大人,我与安大郎打过招呼,问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怎么回你?”
那人说:“安大郎只说自己生意失利,家人皆散,自己有罪在身,准备回家乡看看……”
“他有说家乡何处吗?”
“有。”那人说,“因安大郎是京城口音,我有些好奇他是哪里人,就多问了一句。安大郎说,他是崖州彭县人,我当时听了就急忙跟他赔礼告不是。”
那商人说完,又怕沈情不懂:“大人,当年发水,崖州彭县是受灾最严重的,人家说家人皆散,兴许就是因为水灾……”
沈情怔然,她抬起手,暂时停了问话,看向后厨方向。
秋池带着县衙的捕快们追堵从后厨码头跳水逃窜的疑犯了,沈情呆愣愣望着后门,陷入沉思。
崖州彭县。
“我与大人是同乡,我是彭县人,我有个哥哥……”
“铭哥那天脸色很那看,说秋池叫他有些事,就离开了……”
“铭哥最是疼我,他怎会舍得让我伤心难过?那天我未和他吵架,他也只是平常地出门……可没再回来。”
“他们打架了,我看得出来……秋池让我忘了铭哥,一定是他!一定和他有关!是他害了我铭哥!我有证据,秋池身上有我给铭哥的银锁!”
“银锁爹娘留给我的……心悦不孝,记不得爹娘的名字,后来我随着干娘姓柳……”
沈情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柳心悦说的那些话在她脑海中慢慢变成一阵风,似要吹开掩盖真相的布。
秋池的话也加了进来,沈情闭上眼,拳头紧握。
“我没有杀人,我会证明给大人看,他只是离开了。”
“沈大人不要再插手我们的家事,就当你从未遇到过心悦,从不知道这件事……”
“厌倦了……如果这样说,大人信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到底是什么,会让新婚夫君不辞而别?
若无苦衷,怎会如此。
沈情蹲下,抱头沉默,她想掩住耳朵,让这些能让她看到真相的声音消失,她心中不停地在告诉自己,只是同个地方的人罢了,只凭彭县两个字,又怎敢确定事情的真相?
然而,彭县这两个字,就像崩溃的堤坝,她再用力遮掩着耳朵,有用的声音也会源源不断的从她脑海中分拣出,她的本能,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本能,现在却只想烧掉这本能,让它不要把真相带到她的心中。
“那是秋利的救命恩人……那晚我们歇在彭县,秋利躺在沙洲上,救他的是路过的母子……”
白宗羽的话,被她的本能挑拣了出来,放在了她耳朵边。
沈情自语道:“我早该察觉到的……”
看似失常,不合情理的事,其中必有造成它失常的缘由。
晁县令:“沈司直?沈大人?大人?沈情!”
沈情猛地抬起头,晁县令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脸色很差。”
“水患夺去的不仅是人命,灾祸带来的痛苦,从来都是绵延不绝的。”沈情叹了口气,忍住泪,声音沙哑道,“如若我的猜测是真的……”
她直视着前方,眼中燃烧着愤怒与悲凉,就如同把这冷暖人间装进了瞳孔,她的手指在柜台上划下一道,哑声道:“如若是真的,真凶,罪加一等!”
晁县令不知她在说什么,以为她凭借几句问话找出了真凶,佩服又好奇道:“沈大人,真凶是谁?”
“原以为是天。”沈情说道,“不料却是假借天意的人。既如此,我便要替天洗刷冤屈,替天,惩治真凶。”
前门码头闹闹哄哄,是捕快提着刚刚从后门码头跳水逃窜的疑犯回来了。
秋池拧干了衣服上的水,进客栈后看到沈情,又想起她说的那句临昭大佬出的尸体,心中一痛,抓住沈情的衣领,问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没见过安铭。”沈情说,“但听描述,是他。”
秋池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迷茫,之后陷入混乱,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哭吗?
不,他还没见到那具尸体,他还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安铭,他不愿信,也不信。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秋池道:“不可能……肯定不是。”
沈情整理了身上的衣服,看向抓回来的逃犯。
是之前在后厨与她说话的伙计。
沈情搬来凳子,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扬了扬手中的名簿,问跪在地上的逃犯:“你是这家客栈后厨的帮工?”
那人被捉,也乖觉了不少,说了声是。
“叫什么?”
“小民……何涛。”
沈情道:“为什么要跑?”
何涛没答话,晁县令骂道:“大人问你话呢,你敢不答?!”
“小民……”何涛看了眼客栈老板,回道,“小民……听说大人封同福客栈,就、就害怕……”
沈情短促笑了一声,问之前老实答话的那位伙计:“何涛是在外面住,还是在你们客栈住?”
“回大人……”那伙计愣愣道,“何涛他是客栈的长工,就住在客栈后院。”
沈情看向何涛,冷声道:“搜房。”
何涛面如死灰,咚咚磕头道:“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拿了安大郎的鹿皮袋子,里头的银票物什全都被老板和苟伙计分了啊!大人,杀人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爬来抱住沈情的腿,沈情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腿,传到了她脑袋里,让她一个激灵,渐渐看到了事情的全貌。
她问:“你说的那个苟伙计,是昨晚在大堂值夜的伙计吗?”
“是是是。”何涛慌不迭地点头。
沈情看向老实巴交有问必答的跑堂伙计,那伙计挠了挠头,又懵又半知半觉道:“是的大人,昨天值夜的就是小苟伙计……”
“他住哪?”
“他……也是客栈的长工,住处也在客栈后房。”
沈情面无表情道:“一起搜了。”
说完,她指了指老板:“还有他的,一并搜查。”
官兵搜房,老板跪了下来,磕头求饶:“小民悔啊……人、人不是我们杀的,小民只是听他说家人离散,生意失利又是孤身一人戴罪之身,以为就算贪些小便宜没事……所以,所以小民分了安大郎的钱财……”
秋池紧紧抓着柜台棱,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人不是你们杀的,那是谁?”沈情翻开手中的名簿,目光停在二楼乙号房,慢悠悠道,“是在这里的其他住客吗?”
客人们发出不满的嘘声,一个个摇头摆手。
老板道:“是……是二楼乙号房的住客。”
“为何杀人?”
“不、不知道,可能,可能起了争执。”
“何时?在哪?你看见了?”
“小民、小民……不曾,小、小苟看见了!”客栈老板道,“小民只负责让小苟和何涛两位伙计帮忙抛尸……”
“你那个姓苟的伙计呢?”
“去……去赌船了。”客栈老板道,“他得了钱,就、就告了假去赌船了……”
“何涛。”沈情问,“你们老板没见,你应该见了,当晚大堂值夜的是姓苟的伙计,后门值夜的是你对不对?”
不然,也不会是他二人参与抛尸。
何涛惊骇道:“大人……大人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你可听见,二楼甲号房和乙号房的住客起了争执?”
“起、起了……”何涛说,“我只听当时楼上两声呵斥……然后就……就没了音。乙号房的一个住客让我叫老板来,没多久……老板就让我跟苟伙计去二楼一人一边,把安大郎从后门架出了客栈,乙号房的住客……就把安大郎的东西给了老板,说安大郎无家无室,应该是个无籍罪人,只要我们不声张就没人会知道……”
秋池像是被针刺了心脏,掩面沉默,双肩颤抖。
沈情默然不语。
晁县令大喝:“娘的,乙号房的商客呢?!”
“走、走了……”何涛说,“昨晚有一个趁夜在后门码头乘小舟带着先走,说是划远些扔尸体,另一个今早走的……”
这时,门口又传来一声传报:“奉平宣侯令,即刻起,封同福客栈,里面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晁县令:“什么玩意?”
她出门去,见再次包围客栈的是侯府的兵卫。
“王郎将。”晁县令拱手一礼,对领头的说,“平宣侯……是什么意思?”
“晁大人也在?”王郎将一喜又一忧,问道,“莫非,晁县令已经知道了盗贼藏在这同福客栈?”
沈情脸色一沉:“我又有了个不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