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侯府中,白宗羽说:“蛮蛮, 爹已经无所求了, 该做的事爹做完了,你好生照料自己, 照顾她, 以后闭眼做官,顺应朝局便是, 其余的,爹没交待了。”
冯沐泽垂头不语, 时不时用衣袖擦一擦眼泪, 轻轻吸吸鼻子。
白宗羽说:“本以为能全身而退……不过这样也好, 我不是沈非, 这么多条人命,即便说句偿命是理所应当报应不爽,我这辈子, 也再无法安心。沾上人命,这双手就洗不白了, 你看她多怕我。”
冯沐泽狠狠摇头,伤心道:“不是!不是的爹……”
“天理昭昭, 善恶有报。”白宗羽说,“虽有不舍,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蛮蛮, 走吧。只怕天亮, 他们就要封侯府了。”
冯沐泽哭道:“不走!”
“哼……”白宗羽看也没看她,冲她举了举杯,目光向下,看到另一个人,眼神温和了许多。
“走吧。”
他挥了挥手,几个府兵狠狠擦了下眼泪,把她们请出了院子。
白宗羽背过身去叹了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闭上眼,泪流了下来。
大理寺前厅,桌案上的这具尸体虽然已被烧的面目全非,蜷缩成团,但小乔说,焚烧的并不是很严重,还能看出个大概。
“女,死后焚尸。”小乔指着蜷缩起来的尸体胸前的焦黄膏状的粘连,如此说道。
沈情丝毫不惊讶:“死后焚尸?果然如我所想。”
小乔点头:“口中干净,无烟灰,是死后焚尸无疑了。但只一具尸体说明不了什么,沈大人想要知道的,必须要全部验了才能确定。”
沈情道:“确实,安国侯也说过,村人起了争执,失手伤人,此人被杀伤后,元村起火……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听她语气失落,小乔说道:“沈大人,还有几处伤,需要你来看。”
他拨开尸体焦黑的头,指着像是脸部但黏连在一起的模糊一团,说道:“沈大人看这里。”
沈情小心端着烛火凑近,也不嫌尸体的味道大,仔细看了。
小乔指着黏连在一起的一条焦黄如蚯蚓焦痕说道:“这是她的眼睛。”
沈情琢磨出了意思:“这是……”
“伤疤,从左眼到右眼……”小乔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被利器剜去了眼睛,伤口经过火焚,仍然能看到这条伤,下手狠且准,伤口深,整个皮肉翻了起来,被火烧后呈膏状,但拨开这里,能看到血色……伤她眼睛的人用力大,动作流畅熟练。”
沈情点头,眉头紧锁,嘴唇紧闭,下巴崩紧,脸色沉了几分。
“还有这里。”小乔拨开尸体前胸的焦黑,黑黄的肉屑扑扑簌簌落下,他面不改色地翻开尸体的左胸,说道,“这里,剜心。”
沈情倒抽一口冷气:“剜心?!”
“嗯,空的。”小乔手中的木勺敲了敲尸体,“被利器刺入挑破胸膛剜出心。”
沈情猛地一怔,道:“这可能不是焚尸,这是焚村灭迹!”
旁边的官员们齐齐一声惊叹。
“司直大人,这恐怕要……要报给朝廷了。”
“报!”沈情说,“现在就报!递牌子,封元村撤府兵开棺验尸!”
她放下烛台,回身嘱咐小乔:“你就在前厅,今夜先不要回后院,跟大人们在一起,明白了吗?”
“嗯。沈大人现在要到昭阳宫请旨吗?”
过子时了,这时候去请旨,恐怕是想死。
沈情说:“我去请程少卿!”
这不得不沈情亲自去请,大理寺官员没有人想揽下这个差事,深更半夜去请程少卿封查元村,说不好听的,这是一请得罪三侯。
大半夜的请人来办得罪人的事,得罪朔阳侯。
办的是查封元村甚至是安国侯府的事,得罪安国侯。
安国侯的案子若是无法轻判,偏要严查,削爵之后,那也是得罪圣恭侯和沈相。
呵,这种事,也就沈情敢做。
她不是没想,但她脑子里有自己的轻重主次,这种为查案得罪三侯的事,沈情只在脑海里过了那么一下,就抛在了脑后。
笑话,程启跟朔阳侯才不会小心眼地认为自己大半夜的是去得罪他们,谁闲疯了要上着赶着‘得罪’别人?
哪来的得罪一说?
有罪,就得判,她光明磊落奉旨查案,得罪又从何说起?
沈情挺直了腰杆,驾车到朔阳侯府亲递牌子。
夫妇俩都在朝中做官,因而朔阳侯府也和圣恭侯府相同,一府挂两牌,东门是朔阳侯府,西才是程府。
沈情嘱咐车夫直接朝四方街侯府西门去,她要从程府门前递牌子。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与车夫在半路差点遭遇‘截杀’。
沈情没有看到过程,她只听到车夫惊恐大喊:“司直大人!”继而车剧烈一晃,停了下来,沈情当时还不知原因,推门问车夫:“可是夜路不好走?”
她本想,夜路不好走就自己下来走,反正没几步路了,然而门还没推开,就被车夫使劲按了回去,关上了:“大人不要出来!亮刀了!”
沈情听到车夫义正言辞大声说道:“这是大理寺的车,这里是皇城脚下,天子之都,何人在前亮刀拦路?车上坐的可是大理寺司直,当朝六品官员!”
沈情这才知道,他们恐怕是遇到‘劫路人’了。
正如车夫所说,天子之都,皇城根下,车又是大理寺的车,且京兆府巡防兵也在附近巡夜,这人是失心疯了才会在四方街主道劫路。
“……侯府府兵?”沈情猜测,她轻声叫车夫的名字,“怎么样了?那人还在前头站着吗?”
“大人,走了……”车夫拉开门,又站起来,目光越过车顶,看向身后,“奇了怪了,可能是看到巡夜兵的火把光了吧……他站了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什么,又走了。”
沈情钻出来,四野茫茫,街道空旷,不见人影。
“不管了,多留无益,我们快些请少卿来,我想,就算是侯府的人,再大胆,也不敢打少卿的主意。”
沈情化险为夷,尚不知是有人暗中相助。
大理寺内,小乔站在偏门墙根,抬头望着外头的树影,眼神不同往日,远观淡漠,近看了,似还有几分担忧。
过了会儿,有人影从他盯着的树前飘过,似是对他点了下头,又消失无踪。
小乔轻轻垂下眼,面无表情地转身,慢悠悠回到了前厅。大理寺值夜官员看见他,道:“乔仵作,司直大人交代过,今夜不安全,你不要乱跑。”
“大理寺……没人敢来的。”小乔温和笑道,“没事的,这里比外面安全多了,跑到外头的人,才不安全。”
“话虽然这么说,但司直大人既然吩咐过了,你就别朝后院去了。”
“嗯,我知道的,我听她的,欠着人情呢。”小乔笑眯眯道。
转过身,他抬手,在空气中划了一道。
“七。”
他欠沈情一份人情,她记住了他的话,她到头来,还是听他的。
她悄悄把药中的莫忘,折扔了一半。
今日,已经第七日了。
小乔坐下来,腰挺背直,一双眼睛远望着,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
子时三刻,大理寺少卿程启连夜下令,因刑部的调查有疑,现需彻查元村,令安国侯府的府兵撤离。
沈情担忧尸体被刘桐盗出后,安国侯会抢先行动,毁坏元村其余尸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安国侯府的府兵竟然听从命令乖乖撤离,且尸体一具未动,等着他们去查。
沈情给程启说了小乔的验尸结果后,程启沉默片刻,道:“让他们拿临昭县志来。”
第二日早朝过后,安国侯府被封,安国侯被禁府中,冯沐泽也被赐三日休沐,暂居礼部后堂,不得靠近安国侯府。
沈情精神亢奋,元村的验尸结果一个个报到大理寺来,刑部与大理寺官员一边整理,一边心惊。
“七十三具尸体,除三十一具尸体通身焦黑无从辨别之外,其余四十二具尸体,都被剜眼剜心,皆在火前被杀。”
“凶器是利刃,是京城统一配置的直刀的可能性非常大。”
沈情与程启,几乎是同时出声:“仇杀。”
“是仇杀。”
剜眼剜心,又经火焚,这一定是……深仇大恨。
两个人相视一眼,沈情一礼,说道:“少卿大人,安国侯之前所陈与尸检结果呈现出的案情不同,臣想请旨,三司提审安国侯白宗羽。”
圣恭侯府,季昶拨弄着香炉,听完汇报,沉默不语。
他昨夜派去截杀沈情的人,要动手时,被藏在暗处的高手用三寸针‘拦了’,他的人手腕中针,又见那对峙的高手刀鞘微扬指向圣恭侯府方向,得知自己已暴露,只好默默撤退。
好久之后,季昶才道:“追上去看了吗?”
“不曾。”手下说,“但属下猜测……是朔阳侯的人。”
“肯定是她的。”季昶说道,“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晚了,没想到沈情竟然心向朔阳侯,不知恩的东西……算了,白宗羽翻不了身了,与其阻挠,还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在朝中牵制朔阳侯。非儿回了吗?”
“沈相尚在朝中。”
“嗯,跟下面的人说,安国侯的事,我们不再插手,朝堂上,就听沈相安排。”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