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生的父亲渠易崧有二子儿女,恰好是原配和继室各生了一儿一女。原配所出的是渠明夷和宜生,继室崔氏所出的是渠明齐和渠安生,只不过崔氏是先生了女儿渠安生,
隔了几年才又生了儿子渠明齐。
如今渠家四个子女中,包括宜生在内的前面三人都已成家,只有十九岁的老幺渠明齐还未婚,且还在进学。
宜生来地不早不晚,渠家的男人们都还没回来,因此只有女人来接待宜生。继母崔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杏核眼,圆脸盘,这样的长相显得年轻,崔氏与媳妇梁氏站在一处,若只看脸,竟像是同辈人。只是她梳了个暮气沉沉的发髻,身上穿的
是蟹壳青的妆花褙子,看上去便又显得老成稳重了些。梁氏说是崔氏的媳妇,但不过比崔氏小了十岁。她长相平平,但面相端庄,看上去颇为可亲。许是为了与婆婆显出辈分儿差距来,她格外爱穿颜色鲜亮的,如今日便是穿
了松花色袄衫下配桃红色马面裙,衬得她那平凡的面目倒有了几分颜色。
宜生和婆媳俩在花厅里说话,七月也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梁氏上下打量了下七月,然后便笑着将七月夸了一通:“……七月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往日只觉着是个漂亮的奶娃娃,如今眉眼一长开,啧啧,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说着,梁氏笑容可掬地朝七月招了招手:“七月,来,让舅妈好好瞧瞧,这小脸儿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七月虽醒了,却依旧还有些睡意,窝在宜生怀里一动不动,目光显得呆呆的。梁氏朝她招手,她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更遑论走过去让梁氏看了。
宜生摸了摸七月的头,笑容有些淡淡:“大嫂说笑了,七月还小,经不住夸。再说皮相美丑是天生,没什么好说的。”
梁氏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妹妹说的是,我啊,就是看七月这模样心里就喜欢,恨不能抢过来当成自个儿闺女!”
宜生笑笑,没再说话。一边,崔氏也在打量七月。见宜生和梁氏姑嫂两人说地热闹,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没有插嘴,此时见谈话有了间隙,才终于有些慎重地朝宜生道:“宜生,昨日你们府上太
太派人送了帖子,说过两日要为宜生做生日?”
梁氏脸上的笑蓦地收敛了些,她看了眼宜生。
宜生微愣,随即点了点头。
渠府是七月的外家,既是为七月做生日,自然没有不给外家下帖子的道理。
崔氏绞了绞帕子,小声道:“那……宣哥儿……真的多了个……”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宜生脸色未变,只微微点了点:“嗯。”
崔氏唉了一声。梁氏脸上却带着笑,劝慰宜生道:“妹妹,你也别生妹夫的气。这男人啊,谁没个年少荒唐的时候,只要不过分,该收敛的时候收敛,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也就过去了……再说,好歹那女子是正经的妾室放出去的,而不是外边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虽说平白多出个庶女和姨娘,但你是正室夫人,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在你手底下讨生活,你
若能强势一些,保准她们翻不出什么浪……”
宜生头颅微垂,没有说什么。梁氏还在说:“……听说那妾室还承蒙孙大人生前照顾?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当年孙大人一家被灭门的惨案震惊朝野,朝中不少大人都为孙大人喊冤,睿王陛下还亲自为孙大人请封。孙大人虽死,清名却犹存,如今那女子回了伯府,又将孙大人救济扶危的名声宣扬开来,那些孙大人的同窗好友们说不定会因此照看伯府一二,妹夫如
今仕途有些困顿,若是能得哪位大人提携,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梁氏虽是内宅妇人,却并非闭目塞只知养儿教女的妇人。她长袖善舞,消息灵通,不仅熟悉女眷圈子里的各种八卦,对朝事也知道的比寻常妇人多一些。
梁氏的父亲曾经位居吏部尚书,梁氏许是自幼耳濡目染,平日对朝中大事也就比较关注。
听到这儿,宜生终于抬起头,开了口。
“大嫂,五年前的孙义庆灭门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你可知晓?”她问道。
梁氏一怔,没料到她说了一大堆,宜生竟问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便对宜生道:“这事儿,我一个内宅妇人知道的也不大清楚。只是当时闹地太大,听你哥哥还有我爹他们说了几嘴。”宜生点头,“当时我也听说了一些,只是只记得一个广州的大官儿全家被灭门,圣上很是震怒,罚了好一批官员,其余再多的却是不知了。大嫂消息灵通,知道的定然比我
多吧?”
梁氏抿嘴一笑,眼里有一丝丝得意,她道:“这个我知道的还真比妹妹多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罢了。”“那孙义庆孙大人是个人才,二十六岁时中了榜眼,后来一路官途也十分顺畅,不到四十便被派去广州做知府,人都说,等他在地方上历练回来,将来登阁拜相也未可知。
谁知道……”
梁氏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偏偏遇上那样的惨事……妹妹你是不知道,那些凶徒简直毫无人性,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杀,孙大人阖府上下四十七口人,无一人幸存,还有那些女眷……真是造
孽哟……”
梁氏没有具体说那些女眷怎样,但即便不说宜生也猜出来了。
定然是被糟蹋了,糟蹋之后还被杀了。
这样看来,这些灭了孙大人满门的凶徒,倒的确是称得上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那……凶手是什么人呢?”宜生问道。“是海匪。”梁氏道,“听说是一股曾经被孙大人剿过的海匪。他们人多势众,无恶不作,盘踞在海上劫掠过往商船,扰地出海的商户们苦不堪言,广州的税收都因此而连续
几年锐减。孙大人痛定思痛,才决意剿匪。”“起初很顺利,海匪被剿灭地七七八八,剩下少许漏网之鱼也都被打散,许久没有再出来劫掠。孙大人大喜,以为剿匪成功,便放松了警惕,谁知那些海匪只是故意示弱,
等孙大人这边一松懈,便纠集了人马上岸,深夜直闯府衙,这才酿成惨案……”
“唉,真是可怜了一个好官……”梁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宜生又问道:“那之后呢?”梁氏拧眉:“之后我知道地也不大清楚,只是说新派去的知府又剿了一回匪,听说当时是剿干净了,如今怎样也不知道。孙大人全家遭此噩运,又是因剿匪被报复,因此圣
上震怒又痛惜,朝中大人们也是愤慨又惋惜。”关于朝中大事,梁氏的消息渠道无外乎丈夫公公以及娘家那边,但渠家父子在翰林院任职,对孙义庆一案也只能是听别人说,无法亲身参与。至于梁氏的父亲,更是致仕
已久,虽能从许多门生故旧那里听到些消息,但听到的其实也跟渠家父子所知的查不了多少。
所以,梁氏能知道灭门案的起因经过就已经算不错了,再多的,却是实在不知道。
知道从梁氏这里听不到更多,宜生也就点点头不再问了。
梁氏却有些好奇:“妹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宜生扯了一抹笑:“只是突然好奇罢了。”
梁氏点点头,只以为是那个跟孙大人有关系的妾室的缘故。想是想打听那妾室是否真的跟孙大人没什么首尾吧。
不过,孙大人一家无一幸存,那么那妾室起码有一点没说谎,就是她的确没有被孙大人收入后院,而是在外面养着,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至于是被作为友人之妾养着,还是作为外室养着,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对威远伯府来说,不管事实是哪个,肯定还是愿意相信前者。
说过了这桩陈年旧案,梁氏又说起七月的生日宴来。
“……听说,伯夫人给云霓郡主也下了帖子?”梁氏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崔氏也看向宜生。
宜生一愣,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才想起云霓郡主是哪位。
云霓郡主啊……
她点了点头。
虽然她没关注谭氏给谁下了帖子,但云霓郡主却定是下了的。
前世,云霓郡主可是出乎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亲身来了七月的生日宴的。
只是不知道今生是不是还会来。
跟云霓郡主有纠葛的是前世被穿越后的七月,而不是如今她怀里窝着的七月,那么,前世的一切还会照旧发生么?
见宜生点头,梁氏脸上露出一抹愁容:“那妹妹可曾听人说起,半年前英国公府的那小公子说……”她看了眼宜生。
宜生又点了点头。
想起云霓郡主,前世那场生日宴前前后后的各色人物,便也都在她心里过了一遍。
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名叫林焕,如今十三岁,半年前,正是他跟人说,威远伯府的小傻子比云霓郡主还好看。英国公府跟威远伯府境遇有些相像,也是打下基业的老国公去世,老国公的儿子却没能在老国公去世前成长起来,以致如今的英国公府空有一等封爵,家中却没有在朝中
任重职的子侄。
不过,毕竟爵位高了两等,第一代打下的家底薄厚也不同,英国公府再没落,也比同样情况的威远伯府好上数倍。
更何况,英国公府还跟皇室有姻亲。
这个到处嚷嚷着七月比云霓郡主还好看的林焕小公子,便是英国公世子和宁音公主所出。而宁音公主,恰恰是云霓郡主的姑姑,也就是说,林焕与云霓郡主是表姐弟。
也就是这样的人,才敢跟人说一个傻子比云霓郡主好看,换个人来,说不定就因为怕云霓郡主和云霓郡主背后的睿王而不敢说了。
不过,林焕是云霓的表弟,所以他可以不怕云霓,但其他人却不行。尤其是作为事件中心的威远伯府,或者说七月和宜生。
梁氏脸上露出一抹愧疚的神色:“唉,都是偲儿的错,若不是偲儿,那英国公府的小公子也见不到七月,也就不会有这摊子事儿了。”
宜生摇头:“这怎么能怪偲儿。”偲儿是梁氏的小儿子渠偲,跟林焕一般年纪,俱是十三岁。两人一人出身武将勋贵世家的英国公府,一个出身世代书香的渠家,却不知怎么玩儿到了一块儿,整日东家游
西家荡的,也经常去对方家里玩耍做客。
于是,有次林焕又来渠家找渠偲的时候,正好碰上宜生带七月回娘家。
不管别人怎么说,渠偲还是很喜欢七月这个小表妹的。安静漂亮不吵闹,坐在那儿就跟个精致的瓷娃娃一样。渠偲是渠明夷的幺儿,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整个渠家数他最小。偏人缺什么就想要什么,渠偲没弟弟妹妹,却最是羡慕有弟妹的小伙伴。尤其是有妹妹的,有个乖巧
漂亮的妹妹是件多美好的事啊,不仅能软软糯糯的叫他哥哥,还能带出去给小伙伴炫耀:看,这是我妹妹!漂亮吧?乖吧?
可是,渠偲空有一颗妹控心,却偏偏投生成了老幺,等了许多年也没见亲娘姨娘给他添个妹妹,所以只能放大目标搜索范围,在表亲里寻找。
于是七月就这么被他给相中了。
安静,漂亮,乖巧,可爱……除了不会软软糯糯地叫哥哥外,七月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妹妹!
于是,当小伙伴林焕来找他玩儿时,渠偲小少年抑制不住炫耀得瑟的心理,把七月带到了林焕跟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一句话:看,这是我妹妹!漂亮吧?乖吧?当然,渠偲知道七月的不同,所以其实心里还有点小忐忑,生怕林焕看不起七月,说出什么欠揍的话来。因此虽然渠偲满脸臭屁得瑟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做好了万一林焕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立刻揍他丫的准备。
不过,渠偲显然白担心了。
一见七月,林焕小少年就没出息地被迷得晕头转向,别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难听话了,临走时甚至还想把七月拐到英国公府当他的妹妹!
于是,渠偲最终还是跟林焕打了一架:居然想抢他妹妹?揍你丫的!
而在回府之后,憋不住话的林焕少年便跟人说起七月,后来不知怎么提到云霓,他就说出了那句惹起无数人好奇的话:沈七月比云霓郡主长得还好看!本来,以威远伯府和英国公府的关系,林焕是见不到七月的,可经过渠偲这个媒介一转,林焕见着了本该见不着的七月,然后说出那引起无数人好奇的话,最终导致的结
果,便是把七月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若七月是个正常孩子,这事儿还可以说是有利有弊,但偏偏七月不正常。
梁氏了解宜生,知道这个小姑子对女儿最是看紧,之前就是怕七月受到外界的伤害,所以捂着不让七月见人,除了至交亲朋几乎没多少人见过七月。
以往是这样的态度,如今自然也不可能骤然改变。
所以梁氏为渠偲道歉。
当然,这道歉多多少少也就是走个形式。真说歉意却是没多少的——不过是无心为之,谁会真觉得自个儿孩子有错呢?
所以,一听宜生那样说,梁氏脸上的歉意褪去,笑意却更真诚了些。
正在这时,有丫鬟来报。
“夫人,小少爷下学回来了。”这个小少爷,自然就是指渠偲,他才十三岁,如今还在渠家的族学里上课。
谭氏面露喜色,忙吩咐丫鬟:“快去让偲儿过来,他姑姑来了。”
丫鬟忙跑出去叫渠偲。一听到儿子,梁氏满脸的笑便抑也抑不住,在等渠偲来的这一会儿,便滔滔不绝地跟宜生说起渠偲的各种事儿,说他学业怎么进步怎么被先生夸奖了,说他长得太快每季
都要换衣裳啦,如此云云,中间还间杂着说起大儿子渠佚。
渠佚今年已经十八岁,去岁刚中了举人,人品文章均是京城年轻人里数得着的,自然也就是梁氏的骄傲。
这么说着说着,渠偲很快便来了。
不过,却还带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七月妹妹,还记得焕哥哥么!”
渠偲背着书包不情不愿地进了花厅,他身后眉眼漂亮的小少年却几乎是推着他进去,甫一进去,朝宜生等人行了礼后,便迫不及待地看向了宜生怀里窝着的七月。梁氏跟宜生说话这会儿功夫,七月已经彻底醒了过来,目光不那么呆滞,但听到林焕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后,却还是没什么反应,眼睛睁地大大的,小脑袋微抬,专心致志
地看着头顶的藻井。林焕丝毫没有气馁,胆大包天地凑到离七月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凑上一张漂亮的脸:“七月,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啦?要不是收到帖子,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渠偲个小气吧啦的,连你生日都不告诉我……七月你喜欢什么啊,我准备了好多好玩儿的准备给你当生日礼物呢,可惜不知道你今天来,不然我就带来了,要不然待会儿
你跟我去我家好不好?我给你看我的收藏,可好玩儿了……”从偷溜到七月身前到说出这么一大段又快又溜的话,几乎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宜生都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这少年凑到了自己闺女跟前,跟个大尾巴狼似的笑地一脸谄媚
。
许是林焕太过聒噪,说话速度又快,七月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头顶的藻井上移开,目光下移,来到依旧在聒噪不休的林焕少年脸上。
林焕登时大喜:“七月你看我啦?你终于看我啦我都说了这么多话你才看我——”
渠偲在一旁听着,终于忍耐不住,黑着脸把那不要脸的小子拽开了,“离七月远点儿!又不是你妹妹,哼!”
被强制拽走,林焕也怒了:“你不是说咱们情同兄弟么?咱俩不还义结金兰了么?你是我弟弟,七月是你的妹妹,那七月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渠偲气结:“你不要脸!”
林焕委屈:“七月,你看渠偲!他居然说我不要脸!”
七月面无表情。
梁氏也被林焕一连串的动作吓呆,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忙冲渠偲道:“偲儿,怎么能这么说话!”
说罢又朝林焕笑:“焕儿今儿怎么来了?也不叫人先通报一声。”
早知道他来,就把小姑子和外甥女给藏起来!
这英国公府的小公子身份尊贵,人也和气,可就是太和气了。尤其对她那外甥女,一见了面简直就像牛皮糖,倒贴粘人功力一流。
虽说两人都是孩子,但也一个十岁一个十三岁了,说小也不算太小,虽然小公子似乎只是把外甥女当妹妹,但有些事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该避讳就是得避讳。
被打断跟七月的“交流”,林焕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得体地回答了梁氏的问话。之后,林焕便再没得到什么机会凑到七月跟前,只能坐在起码离了十步远的位置上跟七月遥遥相望,有几个大人看着,说话也很不尽兴,还经常被打断,可把林焕给憋屈
死了。
正在林焕这么憋屈的时候,丫鬟又来报:
“夫人,少夫人,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这下,花厅里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个老爷和大少爷,指的自然是渠家的一家之主渠易崧,以及渠家长子渠明夷,宜生的父亲,和同胞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