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代,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但穷,还没儿子。
甭管有多少闺女,只要没儿子,就会被人骂作是“绝户”,典型的说法就是:“上辈子不知道干了多少缺德事儿”,或者“祖宗造孽,没积阴德”,才导致这一家“断子绝孙”。
兰老爹不知道他上辈子干没干过缺德事,他只知道他这辈子是个绝户,被所有人耻笑和看不起的绝户。
他爹好歹还有自己这么个衰(sui)儿子摔盆,到他这儿却是谁也指望不上了。
一连生了八个闺女(有两个夭折了),两口子也歇了生儿子的心思。兰老爹不是没想过抱养或者过继个儿子,但人都嫌他们家穷,舍不得让自家孩子吃苦。
而且大家心知肚明,兰老爹的姐姐们个个不是善茬儿,外甥们又如狼似虎,这点子家底最后落在谁手里头还不一定呢。
当初兰大姑嫁人的时候,兰家的日子尚且过的去,那时候她爹娘健在,给她寻了一户邻村的后生,家里有四十多亩良田,算是相当殷实的人家了。
兰大姑一嫁过去就生了儿子,自此以后婆家娘家横着走,这才养成了她霸道跋扈的性子。
但是到了兰二姑这儿就没这么幸运了,她爹上了年纪,她娘又一胎接一胎的生,熬坏了身子骨不说,还连累她守孝错过了二八年华。
等她嫁人时,一无长相二无嫁妆,还有兰老爹这个嗷嗷待哺的累赘,好不容易有人肯要她,还是个死了老婆的穷鳏夫,她嫁过去就当后娘,日子可想而知。
到了兰三姑兰四姑,家里没个主事的大人,相当于半卖半送,好歹有人肯接手罢了。
随着兰老爹渐渐长大成人,到了兰小姑嫁人的时候,她为了给弟弟娶妻,跟一户娶不上媳妇儿的老光棍家换了亲。
是以兰老爹最心疼他的小姐姐,所以当初兰小姑提出两家结亲的时候,兰老爹才拒绝的那样艰难。
当然,他性子原本就有些懦弱,在几个姐姐面前更是软到了底儿。尤其是在面对兰大姑的时候,从来不敢说个不字。
爹娘立不起来,最受苦的就是孩子,兰二姐从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这些痛苦绝大部分来自她爹所谓的亲人。
兰家有五亩中田,后院还有半亩菜地,就算家里孩子多,按说也能勉强维持,达不到卖闺女的程度。然而兰家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清苦,一年里有八个月是吃不上粮食的,靠野菜谷糠麸皮这些富人家猪都不惜吃的玩意儿活着。兰二姐几个为了填饱肚子,常常跑到别人家帮工,她的厨艺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这种情况有一个专有名词:吃百家饭。
兰老爹也不愿意自家闺女背上这么个名头,可除了兰大姑之外的几个姐姐家日子都过的不如意,兰老爹不得不从自家人嘴里省下来的口粮接济几个姐姐,甚至逼着孩子们把帮工攒下的钱都拿给她们花用,如此一来,兰家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不过兰大姑姐妹都觉得拿侄女的钱理所应当,“丫头片子,白养活她们啊!”
后来,兰大姐到了说亲的年纪,有人找上兰大姑,说是愿意出二十两银子,卖到很远的地界儿作妾。二十两银子,兰大姑当场就拍板同意了。
她其实挺厌恶几个侄女的,不中用的丫头片子,挡了侄子的道儿,他们兰家才成了绝户。而且侄女以后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跟娘家不一个心眼。于是她隐瞒了作妾的事儿,连唬带蒙的说服了兰老爹应了这门亲事。
二十两银子,她净赚十六两,其余四个妹妹一人一两,兰二姑她们不知实情,一看有钱拿,知足的不得了。
到了出嫁那天,兰大姐是哭着被人拽走的,临走前,她再三叮嘱几个妹妹,千万别走她的老路,要嫁就嫁个堂堂正正本本分分的人家,不能由着兰大姑把她们全给卖喽。
也正是因为此事,兰家的几个姑娘跟兰大姑等人离了心,坚决不再听兰大姑她们摆摆。
尝到了卖侄女的好处,兰大姑又积极寻摸起下一个“主顾”,只是她这儿还没找到金主,兰家却传来消息,说兰二姐要定亲了!
这还得了,兰大姑立刻集结几个妹妹,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兰家。
“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俺们商量就答应,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兰老爹被几个姐姐骂的狗血淋头,但是这次兰二姐她娘却是异常坚定,“赵家是个好人家,俺们打听过了,十里八乡没有不说好的,人后生是个木匠,有门手艺,家里也有地,有骡子…”
木匠?
兰大姑白眼都快翻到房梁上了,“一个木匠就把你们稀罕成这样,出息!”
“那也总比啥都不会整日赖在床上强。”兰二姐含沙射影,兰小姑脸上不好看,“二丫头你咋说话呐!”
“反正我是嫁定了,你们爱咋说咋说!”
这次兰老爹也站在自家姑娘这边,赵家为人方正做事讲究,他很满意这样的亲家。过日子,最重要的还是人踏实。
兰大姑苦劝不成又生一计:索性让兰小姑家的孩子跟兰二姐凑成对儿,就算肉要烂也得烂在自家锅里,不能便宜了外人!
没想到赵家那位早早出了嫁的大闺女横插一杠子,硬是破了她们的局,兰大姑这个恨啊。
不过很快,兰大姑就转了心思——她看见了赵家的聘礼。
那一箱箱的都是真金白银的好东西啊,尤其是赵家给兰二姐打的那套金六式,兰大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精美的头面。
尤其是在打听了齐家的现状之后,兰大姑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一样,想起兰二姐走了狗屎运撞上这么大一金主就来气,把主意又一次打在了侄女身上。
这次是嫁妆。
赵茂打的家具她细细看了,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做工也精细;还有布料衣裳,其中有一套是刘氏给兰二姐做的,绣的那个精心,比城里卖的也不差啥了。
这样的好东西二丫头也配!
兰大姑嫉妒的胃里冒酸水,秉着弟弟家的东西历来都是大家共享的原则,她联合几个妹妹哄劝兰二姐把嫁妆留在兰家,“反正去了他们家,肯定是有炕住有衣裳穿,不像咱家,要啥没啥,留着这些东西给你爹娘,也不枉咱们家养你一场。”
哼,兰二姐冷冷一笑,她要是把嫁妆留下,第二天就不知道成谁家的了!她爹娘的性子她太了解了,这些东西根本守不住!况且,她要真这么做了,这亲成不成不说,以后让她在赵家咋做人!
兰二姐一语戳穿了她们的把戏,“那都是人赵家的东西,凭啥留在兰家?我就是不嫁了,这东西也必须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姑侄就这么杠上了,兰老爹夹在中间没少受难为。
后来颜傅领着高黑他们来“抢嫁妆”,着实把兰大姑吓怕了,没想到齐家还养着一帮军爷!兰大姑几个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
但人都是很容易健忘的,日子久了,兰大姑也就没那么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只要不牵扯到赵家,她作为兰二姐的长辈,拿侄女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所以这回,兰大姑早早确认好了兰二姐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到了初三那天,兰大姑等人“严阵以待”,等着兰二姐“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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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二姐和赵茂是赶着骡车来的,路上风雪很大,兰二姐就把兆筱钰给她做的毛大氅给裹在外头了。
因为是新媳妇,兰二姐还特地把刘氏敬茶那天送她的金银镯子和金银簪子戴上了,小两口顶着寒风冻雪行了近两个时辰才到兰家。
下了车,赵茂给她打扑了打扑身上的雪粒子,小夫妻正是蜜月期,眉眼间自带一股甜腻。
“二姐回来啦!”
“姐,姐夫!”
“二姐二姐夫过年好!”
“姐你真富态,这衣裳是毛的吧?”兰二姐的妹妹们齐齐迎了出来。
赵茂赶紧拿出红包,一人分了一个,小姑娘们像是会变魔术似的,红包拿到手里就立刻变没影了。
一进门,见到一屋子姑姑排排坐,兰二姐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差,赵茂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可没有姐夫那两下子。
“二丫头回来啦~”兰大姑皮笑肉不笑,实则指甲都快把炕沿抓烂了,这个小贱蹄子,还学起城里的奶奶穿起毛衣裳来了!她拿眼角示意兰二姑去接赵茂手上的篮子,兰三姐比她快一步,顺顺当当的接过了篮子。
“呀!”兰三姐立时眉开眼笑,因为兰二姐这回拿回来的都是吃食。腊肉、香肠、板鸭、腊排骨,卤肉、点心、瓜果...这样一来,即便兰大姑她们要抢也抢不走多少!
“就拿这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啊,你打发叫花子呐!”兰二姑离得近,把篮子里的东西瞧了个一清二楚。
兰三姐俏皮一笑,“那待会儿二姑可别问俺们要哦,俺们不嫌弃,俺们高兴还来不及哩,姐你真好!”
兰二姐捏了捏妹妹的腮帮子,一点儿肉也没有,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多挣钱,让爹娘和妹妹们过上好日子。
兰二姐一回来,四个妹妹就将她簇拥进里屋,兰大姑气歪了鼻子,把矛头(目标)对准了赵茂。
“茂哥儿,听说你们今年没在家里过年?”兰大姑为了打听赵家的动态可谓煞费苦心。
“昂,我们在我姐家过的年。”赵茂老实道。
“这也太没规矩了,哪有去出嫁的姑姐家过年的!”兰二姑大惊小怪,她还记得颜傅抽她的仇,“你姐夫也是个混不吝的,你姐那户的得成天挨打吧?”
“咋可能,”赵茂深觉好笑,“我姐夫快把我姐宠天上去了,要星星不给月亮。”
兰二姑撇撇嘴,嘟囔了一句编瞎话之类的。
“你们为啥要去你姐家过年啊?”兰大姑端着架子,但又学的不像,颇有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既视感。
赵茂低下眼睛不去看她,怕自己笑出来,兰大姑颇有些得意,认为赵茂是怕了她。
“哦,我姐在他们村儿盖了栋小楼准备开食肆,让兰姐儿过去帮忙。”
什么!?
兰大姑瞪直了眼,“她能帮上啥忙,裹乱还差不多!”
赵茂不乐意了,“兰姐儿做饭可香了,我姐为这单独给她两分股,就是看中了兰姐儿的手艺!”
兰小姑不自觉的点点头,她当时也是看中了兰姐儿台上灶下一把好手。
而兰大姑的注意力还在两成股份上,心说赵家这个大闺女也是个傻的,怎么把钱白白扔给外人!
屋里的姑娘们和兰二姐她娘自然也听到了赵茂的话,她娘欣慰的抚摸着兰二姐的手,“俺们二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娘现在也没啥指望,就盼着你们姐妹好好的…”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兰二姐心里也不好受,她娘明明比婆婆还小一岁,可看起来比婆婆至少老十岁!
“娘...我婆她们待我可好了,临来前我大姑姐还跟我说呢,凭啥咱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自己挣的钱花着才得劲。等我挣了钱,我也弄个门头,不说别的,吃喝肯定不成问题。”
“到时候俺们就去给我姐帮工!”兰三姐笑嘻嘻的说。
“成啊!”
姐妹几个憧憬着未来,她娘的脸上也添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外间,兰大姑的问话还在继续,“你们成亲也有个把月了吧?有好事没?”
赵茂心说你比我娘管的还宽,“不急,我娘说了,先给兰姐儿调调身子。我们还年轻,先创上两年,多攒点儿钱,再要孩子也不晚。”
这下兰大姑彻底没话说了,兰二姑适时插嘴道:“茂啊,你看你们家大业大的,露个小指头缝就够俺们过一辈子的了,你表妹下个月成亲,你看…”见赵茂不言语,兰二姑心里直骂赵茂鸡贼,“你上回给兰姐儿打的那套橱柜就不糙,都是实在亲戚,你表妹这辈子就这一回,就算二姑不说,你们小两口也得表示表示吧?要不叫这一村子老少爷们咋看你们,是不是?当初你不是还应承下给我弟他们养老,你爹可是把这些外甥都当成是自家孩子…”
兰二姐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猛地掀开帘子,“她出嫁跟俺们有啥关系!当初要撞死我那劲儿呢!?让我给她置办嫁妆,门儿都没有!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以后你们各家的破事别来烦我们,我爹娘这么些年供你们供的够够的了,再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大嘴巴子把你们搧出去!”
兰二姑气的直哆嗦,“庄町,兰庄町你管不管!”
兰老爹蹲在墙角装鹌鹑,他确实也受够了,谁不想过两天安稳日子。
兰二姑作势要打兰二姐,兰二姐一把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赵茂,“你敢动我试试!我姐夫这会儿正在将军府里做客,你是不是嫌表弟的腿脚太好使了!”
说完这话,兰二姐眼圈红了,她想起临来前兆筱钰对自己说的话:...要是再难为你,你就拿你姐夫吓唬她们,反正她们也不知道...想摆脱她们,你得自己先立起来,再帮你爹娘立起来...
兰二姑颓然的放下手,扑通跪在了地上,她抱着兰二姐的裤腿不松手,苦苦哀求,“二丫头,算姑求你,你看在你爹的情面上...”
“我不是我爹,我心狼,肠子硬的很。你忘啦,我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
兰二姐抬起脚,那一瞬间仿佛走出了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