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芯淼独自踏入花厅,端木琴却已经先到了,正捧着茶碗细品。
见到侄女来,他放下茶碗,温和一笑,招呼道:“芯淼来了?快坐罢,不必拘礼了。”
端木琴人已中年,身量有些发福,但面皮白净,眉宇开阔,望之不失能得相貌堂堂四个字的评价。他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人,眼神中带着善意,看向侄女端木芯淼的目光,透着淡淡的关爱与怜惜。
只是这些善意并不能打消端木芯淼对家里人的厌烦,她依言没有行礼就在下首坐了,才一坐下,就紧蹙着眉,淡淡的问:“四叔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如今忙得很。”
“前些日子听说你在西凉这边广治贵贱,起初叔父还不相信。”她态度冷漠,端木琴却不以为意,仍旧微笑着道,“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干净不过。有一次叔父去给你祖母请安,恰好看到你闹着要吃莲子羹,叔父就顺手喂了你几口,结果有一勺不仔细落在地上,落下去时沾了点你袖子,你马上不要吃了,闹着要乳母快快拿衣服来给你换……为了这件事儿,叔父还叫你埋怨了好久,连着几次看到你,你都朝叔父嘟着嘴。后来还是你大姐姐给叔父出了个主意,让叔父给你买了好几个糖人儿,才把你哄好了。”
他眼神里带着回忆与喟叹,“以前你容不得半点儿尘土沾了衣,不想你竟有一日,会亲身入市中,不避庶民与贱籍,一视同仁的施治。”
在常人难以想象的锦衣玉食中长大的阀阅子弟眼里看来,终日辛劳才能换得勉强裹腹的乡野之民、贱籍之人,再怎么收拾,终究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脏污。
是以端木琴惊讶于端木芯淼竟能这样放下身段。
端木芯淼却不受往事回忆的影响,仍旧冷漠的道:“那时候我太小,都不记得了。”又淡淡的道,“我是给庶民还有贱籍都诊治了,怎么家里不高兴?医术是我自己学的,学医时的束脩是大姐姐给我出的,可不是家里的钱!我学了这医术,爱给谁治是我的事儿,他们凭什么看不惯眼?若是觉得我丢了端木家的脸,只管把我逐出族谱就是。我自在这天下行医,料想凭着我师父的名声,我还饿不死!”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但凡家里稍微对你说句话,你就认为是要约束你,是不喜欢你。”端木琴却摇头,平静的道,“你祖父父亲都没说你丢了端木家的脸,只是忧虑你的闺誉,怕这些事情耽搁了你出阁。”
端木芯淼冷笑着道:“嫁人有什么好?拿着娘家给的十里红妆战战兢兢过门,上要侍奉翁姑、下要敷衍众仆、中要讨好夫婿!没准一嫁过去,新婚还没满月,先有庶子庶女及小妾过来添堵了!辛辛苦苦操持几十年,若是赶着福薄无子,不但要受翁姑奚落、夫婿不满,底下小妾也是个个母以子贵、耀武扬威!堂堂当家主母过得还不如老夫人院子里的大使女!庶出之子仗着父宠不把嫡母放眼里……跟长辈说两句,还要被敲打说你不慈,故意想坏了庶子名声!与其嫁进这样的人家,早先还不如顶着侍奉父母的名声在家里待一辈子,还能换块牌坊千古流芳!”
她冷冷的看向端木琴,尖声道,“四叔不妨直说了吧!祖父跟父亲,又跟谁家
定了约,膝下没有够身份的嫡女了,所以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我告诉你们,你们想做那张韶光,我可不是刘若玉!”
端木琴沉默了片刻,道:“大嫂这一生确实很委屈。当初你父亲也确实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如今时过景迁,他现在也非常的懊悔,一再希望能够补偿你……”
“把我接回端木家的是我继母。”端木芯淼提醒道,“我被庶出兄姐排挤得在家里待不下去,只好住到别院去时,父亲可没管过我死活。要不是继母把我接回去,又处处护着我,我如今还在外头孤零零的住着哪!”
端木琴叹道:“你父亲也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母亲就容易?”端木芯淼不屑的道,“他从来没有体恤过我母亲,也没有体恤过我大姐姐,凭什么我就要去体恤他?!若非母亲临终前的叮嘱,我早就……”她冷笑,“要不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会这样提前来等我?自我母亲去世之后,整个端木家,最关心我的,不是嫡亲祖父或父亲,也不是诸位叔姑,难道不是我继母么!今儿个来的若是她,我倒还能心暖一点,既然是四叔你,真是可笑……当年我母亲因为无子,被侍妾逼迫时,你有说过一句公道话?当年我母亲去世,我被庶出兄姐们欺负时,你有留意过一点点?今儿个过来端什么慈祥扮什么好人?你不觉得不要脸,我看着你都觉得恶心!”
她腾的站了起来,冷冷的道,“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我劝你一句:不想鱼死网破,还是收敛点的好!我可不是我母亲或大姐姐!我母亲跟大姐姐温柔贤惠了一辈子,她们可都得了什么下场?透过她们,我算是看明白了——对你们这些人,半个字儿都不能信不能指望!跟你们温柔贤惠,你们只会齐打伙儿的把人当泥一样往死里踩!”
说完,她也不告辞,甩手就要走!
端木琴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端木芯淼却不理会,一直走到门边,才转过身来,嘲弄的道:“耍什么威风呢,四叔!这儿是明沛堂,可不是锦绣堂!此地的当家人,我那义兄义嫂,可是把我看得比您重要多了。若咱们两个掐起来,他们一准会私下里帮我,你信不信?你不信也没什么,横竖到时候吃亏的,是你!”
“微淼给你带了话!”端木琴沉着脸,冷冷的道。
端木芯淼脸色一变,临要跨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只是她略一思索,又冷笑出声道:“还要拿大姐姐来胁迫我吗?我认了沈家阀主夫妇做义父义母,就约定过让他们帮着照顾大姐姐跟绥儿了,继母没说,我可是明着告诉我那义母,替我防好了你们!何况大姐姐是皇媳,是王太后,你们想为难她,也得看看大姐姐会不会跑去圣上跟前告状才是!真以为我们姐妹这辈子都只能任你们捏在掌心里随意搓扁捏圆?”
端木琴长长一叹,道:“我再说一遍,家里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微淼难道不是端木家的骨血了吗?端木家这些年来固然蛰伏,也还没有不争气到了专门对自己人耍威风的地步!微淼她确实给你带了话,而且是知道我将来西凉之后,主动打发人到端木家告诉我的!”
生怕侄女不相信,甩手就走,端木琴赶紧说出来
,“她希望你早些返回帝都,莫要耽搁了青春!你继母也是这个意思,怎么说你如今也有十八了!”
端木芯淼皱了皱眉,随即冷笑:“那么你们有什么人选呢?说来与我听听?”
端木琴皱眉道:“微淼跟你们祖父、父亲说过了,你的婚事,她要跟你继母商议之后,再问过你自己的意思才能决定。你们祖父、父亲也答应不插手。你不回帝都去跟你大姐姐、跟你继母商议,如何能定人选?”
“大姐姐许了你们什么样的好处?”端木芯淼闻言,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脸色更沉,返身喝问道!
端木琴任是再好的脾气也被气笑了:“微淼现下能许家里什么好处?在你眼里端木家就如此不堪,像对待外敌一样对待自家嫡女?!似乎数百年来,如你这样敌视家族的嫡女也就你一个吧?”
“数百年来,身为元配嫡女却被生父轻看若无的嫡女,我也想知道是不是只我一个?”端木芯淼立刻针锋相对的道。
“……”端木琴沉默良久,才道,“你父亲如今真的很后悔。”
“因为他从前没想过我医术会这样好?”端木芯淼嘲弄的道,“所以没能趁我还年幼无知的时候笼络好我?”
端木琴虽然颇有城府,但对着对家族成见如此之深的侄女也感到头疼和无从下手,顿了片刻,长叹道:“你从前受过太过委屈,但内中许多都是你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受的,并非你父亲的意思。如今你父亲择了浩淼为嗣子,虽然有你继母以及浩淼本身才华的缘故在里头,但也是考虑到浩淼母子都没有亏待过你……”
“那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搬出端木府了,他们想欺负,也欺负不到了。”端木芯淼毫无感动之色,淡淡的道。
端木琴彻底没了话可说,苦笑着道:“那么你认为现在家里要怎么弥补你才好呢?本来家里是想给你择个好夫婿,然而家里给你挑的,你一准认为是要坑你。所以你的婚事只能交给微淼,才能让你放心。旁的你也没什么缺乏的……你父亲上回说过,打算给你多些嫁妆,比着微淼出阁时的例子,私下里再补贴你一笔,但我想这些你也未必放在心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方才还一脸冷漠疏远的侄女儿,蓦然满脸都笑开了花,又殷勤又欢喜的道:“哎呀这是真的吗?四叔您该不会骗我的吧?大姐姐那会子出阁,因为嫁的是太子殿下,妆奁可是比诸位姑姑们出阁时还要多的。比着大姐姐出阁的份额还要给我加?这是真的?”
“……”端木琴怔了片刻,才道,“这自然是真的,你……”
“四叔,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端木芯淼笑容满面的道,“您有什么差遣尽管说!有什么事儿尽管讲!只要侄女儿能做到的,一准不会推辞!咱们可是嫡亲骨血呢,我不帮旁人,也万不敢怠慢了四叔您啊!是不是?”
不但如此,她甚至还折回堂上,亲手从有些呆掉的使女手里接过茶具,亲手给端木琴斟满了茶盏——看着近在咫尺,一下子表现得亲热万分的侄女,端木琴的脸上,却渐渐浮起了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字字的问:“芯淼,你对端木家,真的……疏远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