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霄山位于齐国北半面国土,前梁国国境之西,是通往神木高原的第一道关口,山势连绵,如长龙盘踞于横贯大陆的白藏江源头。山体高耸入云,在任何一峰都可见到白云缭绕之景,宛如仙苑,故名九霄之一的玉霄。从山脚一直往上,可观四季分明,由于位置独特,随处可见举世难得的灵草妙药,是以成为医道两派争访胜地,从古至今不知被多少游医侠客踏破了门槛。
白藏江头的主峰唤作叠云,以寸土之内可寻百金之物而闻名于世。然而从百余年前开始,无人再可上得叠云峰,幸而其它山峰并不隔于世外。外界因此传闻,玉霄主峰唯一的山道口设了阵法,以奇诡之术阻碍山下之人进入,而山上乃是仙人修道之所,不可叨扰。
又有传说:四十多年前,有一仙者踏中宵月色飘然而下,谪入凡尘。
传闻之所以被传,多少有其合理性,世人心里都这么暗想。
*
我近来喜欢上作画,常常独自一人清晨时分来到浣月泉边,坐在浓荫下的竹椅上,一画就是半天。浣月泉此处虽挂了一个“泉”字,实则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潭。潭后凹凸不平的石壁一直延伸到天际,石缝中央有如发带银丝的水流平缓落下,在幽蓝的潭中裁剪开珍珠雪片。
此时正值早春。叠云峰的季节变化不大,一年到头皆是以温暖湿润为主,而山上大大小小千百条山涧也无明显的丰枯水期,碰到温度稍凉一些的年份,就如去年,我看了近一年的细水长流。
我的性子非常适合将就,不温不火,又有些懒,就寻了这么一处离药舍不远的清净之所消磨时光,白日里画画看书,晚间就琢磨琢磨草药,早早入睡。每次想到师父在这里待了二十年甚至更多,下山后被人家当国宝似的供起来,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我就会猜测可能是这山中一成不变的风景将他塑成这个性格。
这是我最近才想起的事,将此事告诉师兄时,他提点了我两处:第一,以己度人要弄清度的是谁,第二,他从不认为我能将就,更甚于挑三拣四,我之所以很闲是因为他将事情都挡了出去。师兄的话我一向当风刮过,若是一个人在你的印象里不过一年,并且行为很不稳当,你也不会把他说的当回事。
师兄每个月来一趟,有什么事时间另定。叠云山上冷冷清清,亏得药庐里储物齐全,也有两个锦心绣口的侍女天天陪我聊聊,说些山下的轶事,比如什么“前梁的第一舞姬从了良,隐姓埋名过日子”、“市面上的烟火又涨价了,因为今上的大婚有这个筹备”等等。
我一向喜欢听人说话,听着听着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不知道这个爱好是怎么来的,大约我以前也不太擅长清谈之类。
浣月泉边水声如珠玉相碰,淙淙的泉水流过潭边水道,碧青的竹叶在赭色的石头边打着旋儿。周围的竹林迎风沙沙作响,不时有清越鸟鸣溢出。
我执着一支笔,在云纹宣纸上慢慢地抹。大片的绿色在纸上洇开,深深浅浅,留白之处是玉带丝绸似的瀑布,现实若与画中重合,至少要过五个月。
我习惯这样一笔一笔,将纸上空白染上丹青,一如补全我缺失的记忆。所幸这不难,然而繁琐,因为我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并且很让我欣慰的是,自己开药动针的技术一点也没有忘却。
收完最后一笔,我抬头看了看天色,青釉光泽的天空离山顶极近,云朵此时正飘移在山腰。
竹林幽径传来叮叮的铃声,是丹枫来推我回去。
少女蔷薇花般的脸上神情繁杂,既像是焦急又像有些意外的惊喜,她三两步推着轮椅走上前来,头也不抬地小心吹了吹那幅山水,将作画用具一齐装在轮椅后的箱子里,皱眉说道:“姑娘明儿还是不要走来了,反正迟早都得好,每次走这么一趟,就是您不在意,我和碧荷也看着难受。”
我笑道:“多活动活动好得快。这几天走的越来越顺畅了。”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黯然。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尽管我不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但能看出并不是单纯为我麻木的腿。
碧荷是她的双生妹妹,一开始我以她们身上不同色的小铃铛来辨认。我认人的本领十分不行,见过一次的人如果没有留下很深印象,第二次根本就不能认出来,但看书却恰恰相反,只要曾经看过一遍,虽然不能背出来,只要有人提了与书上内容大体相同的地方,我都会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过,再想一阵就能找出出处。
在我模糊的记忆深处,好像有这么一个存在,和我在这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凡见过的人都能报出家门。但终归只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我想不起他是谁。
丹枫半信半疑地点头,她一向精明,这个动作做的很是可爱。
“还有什么事?”
“今日一早就有人拿了封徐大夫的书信上山,后面还跟着一位老先生,正在前厅候着呢,说是要见您,咱们可要快些。”
山脚下布了阵法。是来求医的?等了一个多时辰?
自我在叠云山上醒来后,师兄就派了她们俩照顾我,我唯一的职责就是静养。如今养的只是方才到了六七分,他就将摊子丢给我了?
“那老先生走上来的?”我问她。
丹枫将轮椅推得生风,“两个小厮抬上来的,为首的那位公子脚力甚好,先到了一个时辰,听我们说您在有事,就吩咐不去打扰,说等一会儿也无妨。我看那老先生到了后,给他们上了茶,才到这儿来的。”
“信呢?”
她将师兄的信拆开给我。
我粗略扫了一遍,是叫我好好招呼人家,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惊讶。师兄实际上多此一举,前一句是常识,后一句是我一向的处事方式。我又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交给丹枫收起。
当看到竹屋时,我远远望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东面的林子,玄色的衣衫与青翠的竹子相得益彰,很是鲜明。待再走近一些,我的目光始终盯在他的背影上,直到轮椅在门边停住。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
先前看他的身形,十分沉稳挺直,如同一株雪中青松,现在他的容貌映在我眼里,我立马意识到我认识这个人,而且甚至还记起一幅景象:眼前的人背对着我,站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天空中星子纷纭。
他的脸部轮廓刚毅而冷峻,眼眸如深潭古井,肤色呈现出健康的麦色,高鼻薄唇,是一张俊朗好看的脸。
他见到我的一瞬,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眼眸也泛起关切之色,朗声说道:
“苏医师可还好?在下奉主上之命,护送苏医师下山。”
我看着他神情中的温暖之色,也笑道:“公子请里面详谈吧。”
丹枫一早行了礼,扶我站在阶上。
竹海泛起涛声,入耳清悦如箫音。远处山顶笼着一层淡蓝的雾岚,衬得山中幽丽至极。
来人安静守礼地等我撑着桌沿坐下后才入席。客席上还有一位形容高古、精神矍铄的老者,虽已年过耳顺,双目却明亮异常,待我端起茶盏时,站起朝我躬身一揖,如刀刻布满纹路的脸上显出一点微妙的神色。
这人我没有一丝印象。
我自然而然地开口道:“晚辈不敢当。前辈快请入座,劳烦两位远道而来,寒舍鄙陋,有不惯之处还请多包涵。此番上山,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老人广袖垂于身前,上前一步,将手中所执文书置在我面前。我道了一声“有劳”,正要打开,只听那青年说道“且慢”,又转首看了看他。老人面上仍一片云淡风清,拂了衣袖坐下,举手投足是多年积蓄的严整肃穆。
我第二次打量了一遍这两人的衣着,实在未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只能肯定衣料是很好的。
青年公子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一双眼牢牢直视着我:“苏医师,在下受命将贺礼送到,那一张纸,还请署名作记。”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方小巧的锦盒,郑重交到我手中。
天窗中漏下春日明光,淡白晶莹如丝弦,落在指间异常精致的盒子上,镶嵌的猫眼翡翠熠熠生辉。盒盖上雕饰着繁复的重瓣玫瑰和凌霄,线条流畅潇洒,刀技可称一句巧夺天工。制作精巧的锁搭是用整块鸽血宝石打磨而成,触手圆润温凉。
丹枫在一边轻轻发出惊叹,碧荷则沉静地侍立在老者身后,眼睫低垂。
我心中暗赞却并不惊奇,仿佛从前见过不少这类玩意。这盒子像是西域出产,从花纹到样式,无不充满明丽跳跃的生机,带着关外风情。
手指“啪”地将锁扣拉开,我抬起头,望着那青年道:
“公子贵姓?”
他沉默了一刻,复又笑起来,缓缓开口道:
“免贵姓容,容戬池。”
我“唔”了一声,头忽地有些疼。
揉着太阳穴,低头细看盒内的物件,头脑蓦地空白了一瞬。
一串淡绿的水晶手链躺在雪白无暇的丝绸上,我一眼就认出是我戴了十多年的旧物。那明净纯粹的颜色如同明前茶叶的嫩芽在水中晕染开,十分秀雅,像吸纳了整个春天的碧色。
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连串画面,只是太快太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拿出手链,对着光检查了一番,至少一年时间没有戴,晶石仍旧光润,泛着暖暖的色泽。
将它戴上左腕,把丝绸取出,下面果然还有夹层。我径直取出那张叠得整齐的纸,只薄薄一张,材质优越。展开信纸,一片绯红飘落,捡起一看,却是一瓣桃花。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连称呼也无,只是写道:“物归原主,另奉关外之礼,以庆今日生辰。”
后面是一行极漂亮的落款:郢子灏。
半晌,我打破寂静:
“多谢二位送来玉霄山。容公子,你家主上为何要我下山?想必不是身体抱恙吧。”
“主上想请苏医师参加一场家宴,顺道解决之前一些琐事。徐先生与主上说,不出一个月苏医师的记忆就会复原,想必那时苏医师也不会怪罪,不如再等一个月的时间,刚好能到府上,届时有何问题尽管抛给他。我等绝无他意,请苏医师应允。”
……时间算的这么好,敢情是有小人将我卖了,怪不得信写的那么含糊。我果然从未看错过人。
另一人则一直坐于座上不语,及时地冲我微微一笑,
“请苏医师署名。”
丹枫端来笔砚,我看那张纸与送礼人所用相同,稍稍偏小洁白如雪,在光下看又隐隐有浮光闪动,一派清贵之气。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规矩,不过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也无法拒绝。
我提笔写完吹了吹,交给容戬池。
“何时动身?”
“听徐先生说,夜晚山上湿气甚重,苏医师的腿不方便,若是下午出发,可会麻烦?”
我思索片刻,道:“无妨。你这么说,自是一切都已打点好。”
容戬池一笑:“苏医师还是没怎么变。”
我听着这熟稔的语气不置可否,待吩咐侍女先到饭厅准备,碧荷领着老人下去后,才长长吐了口气。从一开始,那老人虽然没说几个字,但总给人无形的压迫感,打量人打量的理所当然。
“郢子灏是谁?”我问他。
容戬池挑了挑眉,“在下不知。”
竹舍中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气息,渐渐地勾起几丝墨香,闻之淡雅清洁,非世俗卖品。纸上的字异常洒脱,笔锋转折之间干净利落,几行楷书体态秀雅而沉淀着笔力,是那种一见就忘不掉的、既潇洒又稳重的奇妙笔法。
我将纸折好准备放入盒子,不料一行背面的墨迹映入眼帘,这才意识到先前写字的人是将正面叠在外面的,看完信习惯性地折叠,于是就能发现背面的字。我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做作。
我定睛看去,却是换了支笔作行书,写道:
“云舟万里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心中下意识默念几遍,觉得这人写行书才是最好看的,意态不拘,行云流水一般有着林下风气和一股万物莫能束缚的飘逸,每个字立在纸上,分明用的是细毫,写出来却十分大气。
郢子灏,似乎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郢子灏是谁,你说你不知道?”
容戬池轻叹着摇头,说:“主上只送了一方西域妆盒,那手链可能是他还来的吧。在下只负责将贺礼送到,并请苏医师去帝京。”
我定定望着他,凭感觉对此人生不出什么不好的评价,又转念一想,既然觉得对方没有恶意,不妨安下心,下月这时已见分晓。
“何况,”他笑道,“苏医师不是很喜欢这礼物么——连同信上的字。”
我讶然。
他站在桌旁的盆景边,修长有力的手指摩娑着一片叶子,嗓音明快不少:“苏医师,你以前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看着看着就笑了,旁人很容易就察觉,亏你还自顾自地乐,并且非要将嘴角压一压,很是……”
“很是矫情。”我抚了抚额角的发,他忍俊不禁。
“没有,苏医师和别人处的是极好的。”
“这两者有关系么?”
容戬池语塞,开口道:“苏医师有什么疑问,在下沿路慢慢说来便是。”
这人大概最擅长的就是转移话题和答非所问了。
这时,丹枫从门外进来,声音清脆如风铃:
“公子,午膳已备好,请前去东厅用饭吧。”
她走到我身边,我将盒子扣上,把那张纸放入怀中。
容戬池始终跟在我身后,举止沉稳有礼。跨出门槛,仰头看看清碧的天空,院子里的迎春花与山茶点缀绿云,十分娇艳。竹子摇曳,一切都显得静谧窅然。
丹枫与碧荷不时与我说说时间高门贵胄,容姓显赫,是京师大族,可能我曾听过容戬池这个名字,所以才会觉得如此熟悉。但是似乎并无郢姓世家,或许是在关外?
郢子灏是谁,却从未听说过。
但那一行行楷,实在是太眼熟了,以至于看到它,就觉得亲切。
云舟万里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我想起纸上的日期,正是写于半月前。
此时正是大齐开基二年三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