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何先生请止步。”两个站在酒店门前警戒的特工礼貌地抬手拦住了何勋。
何勋夏泽特工的身份只有陆霜年和楚瑞知道,眼下对外他仍是汶鼎使节团与夏泽的联络官,是汶鼎的军职人员,自然也在被软禁之列,不能离开酒店。
“我有急事要出去。”
“对不起,”一名特工道:“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保护各位,如果离开酒店出现意外,我们也没办法向长官交代,还请何先生体谅。”
何勋看了他一眼,倒没再多说什么,反身回了酒店。
“楚先生,我是何勋。”
电话那头楚瑞的声音冷淡:“何勋?有什么情况?”
何勋低声道:“陆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了?”
楚瑞道:“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
何勋皱了皱眉,他又道:“对不起。但是使节团这边已经三天没有和国内联络了,恐怕汶鼎国内会有疑问。顾宸北现在对我们软禁他非常不满。”
楚瑞道:“阿年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会议上出现刺客的事情不能让汶鼎方面知道,否则一定会那我们大做文章。你现在的职责,就是稳住顾宸北的情绪。”
“是。”何勋应了一声,“您交代我追查杀手的事情,眼下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有些细节还需要陆小姐来确认。”
楚瑞终于沉默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声,何勋的心跟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死了。”楚瑞的声音里也出现了一丝颤抖。陆霜年毕竟是他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就这么死在他眼前头,重又得而复失。而其中的隐情只有他一人知晓。
何勋楞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置信。
楚瑞声音低沉,道:“我已派了两人去医院取她的遗物,你如果需要,可以以与夏泽交涉的名义离开酒店来检查这些东西。”他已经很疲惫,只又嘱咐了何勋几句如何应付顾宸北,便挂断了电话。
何勋站在桌边,目光停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陆霜年死了?
他就这么僵立了几秒,然后猛地转身,拿起搭在一边的大衣,急匆匆地出了门。
医院。
“杜大夫回来啦。”走廊上的护士热情地同杜洵打着招呼。
杜洵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笑容。他的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里面装着陆霜年交给他的那根项链。
杜洵步履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虽经过牢狱之灾,但到底也是普通人,陪着陆霜年演了这一出瞒天过海的遮天大计,这些天精神紧绷,心里紧张不已,体力也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半年前,当陆霜年找到他的时候,杜洵便决定豁出性命去帮她这一回。他读过圣贤书,知道什么叫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陆霜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于是杜洵以养家糊口为由,自己开了家小诊所。这年代兵荒马乱,国立医院里的好些大夫都在外面接些私货,有的给达官贵人做做家庭医生,有的业余倒卖些黑市上紧俏国家管控又不严的药品,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苟且地讨生活。
陆霜年被枪击的那天,他“刚好”与急救的一声换了班。救护车上的护士,也换成了他的妻子。
陆霜年被送到医院,杜洵亲自进行了手术。
几个夏泽的高官没一会儿就到了医院,杜洵当时还不知道急救室外面站着的那个年长的男人就是几乎在夏泽军界一手遮天的楚瑞。他对那些人撒了谎,说手术已经尽力,然而陆霜年的伤情太过严重,依旧命悬一线。
接下来的三天,他先是偷梁换柱,将陆霜年换出了重症病房,秘密送到了自己家的私人诊所,又将一个早已濒死的同陆霜年身形相仿的女病人安排进了陆霜年的病房。呼吸面罩盖在脸上,又不允许医护人员以外的人进病房探视,竟就这么偷梁换柱地瞒住了那些等在病房外头的人。
接下来就是制造陆霜年的假死。
那孤苦伶仃的女病人没几天便去世了,杜洵按陆霜年的指示,只假作她还活着。
第三天的深夜,两个职业杀手闯进了病房,在对着“陆霜年”开枪十多次之后逃之夭夭。医院里来了大批的军警,但很快,那些警戒就被撤走了。医院接到了命令,病床上的尸体被秘密火化,先前守在病房外面那些高官模样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杜洵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他只知道这一切都与陆霜年当初同他说过的一模一样。
在杜洵看来,他的救命恩人手眼通天,多智近妖,他只要按陆霜年吩咐的一步一步去做就行了。其他的,不必多问,也不能多问。
杜洵理了理思路,再次感慨了一下救命恩人的手段之后,打开门出去。
“死者的遗物马上要移交了,我需要最后检查一次。”
门口的守卫为杜洵开了门。
医生走进屋子,桌上放着一只纸袋,里面是那天陆霜年被送进医院接受手术是换下来的血衣。他装模作样地翻检了一下,用微小的动作让掌心的那条链子滑进了衣服的褶皱里。
现在,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陆霜年的“遗物”被送到了何勋的桌面上。他临时从酒店出来,风尘仆仆,来不及喝口水,便将那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上。即便到现在,何勋也无法接受陆霜年已经死去的事实。他感觉自己如同行尸走肉,所有的动作仅靠残存的逻辑和理智来指挥。
陆霜年在被送入医院的第二天死亡,尸体竟然已经火化了。这其中必有隐情,然而何勋却已无力思考。陆霜年的死从楚瑞口中得知的,他并没有立场和理由去质疑。
墨绿色的军装已经被凝固的血液变成了黑紫色,贴身的衬衣大半已经染了血,胸口处有一个子弹射入时留下的边缘焦黑的洞。再无其他。
何勋盯着那件染血的军服看了半晌,突然用手拎起来抖了抖。银色的链子从衣服的褶皱间掉了下来。
一条项链。
何勋捡起项链来,很细的银色链子,他曾见过。陆霜年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哪怕样式有些寒酸。项坠倒是第一次没有被隐藏在衣领里。――那是一枚戒指。
何勋眯起眼睛。
戒指簇新,看起来没怎么被佩戴过,内圈上刻了字。何勋对着光看了。
是个“顾”字。
走廊悠长。何勋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寒气。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手里攥着那条项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顾宸北的房门。
“阿年死了。”
何勋声音低沉,他甚至没对顾宸北用敬语。
顾宸北坐在旅馆房间的桌子后面,眼睛盯着空荡荡的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何勋一眼。
“凶手查出来了么。”
何勋低头,到:“夏泽方面还在查。”
顾宸北冷笑了一下,他摆了摆手,示意何勋离开。
何勋并没转身。他走上前去,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顾宸北面前。离得近了,才瞧见这向来处变不惊的男人眼睛里已满是血丝。
“这是在她的遗物里发现的,我想您应该会想知道。”
顾宸北怔了一下。他拿起那根细细的项链,手指拨了下悬在半空中的项坠,瞧着那枚银色的戒指晃来晃去。
“谢谢。”顾宸北淡淡道。
何勋沉默。
“这东西便先放在我这里,不要让夏泽的人知道。”顾宸北对何勋说道,语气里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何勋点头。他转身离开。
房间门被轻轻合上。顾宸北瞧着手里的项链,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他将那根项链放进自己胸前的衣袋里。
他阴翳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
眼下汶鼎一行人都被夏泽以“保护和谈代表”的名义软禁在这间酒店里,几乎接触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更别提夏泽有意封锁会谈中出现的刺客问题。
顾宸北并不相信陆霜年就这样死了。
那件沾着陆霜年的血的军装还挂在酒店房间的衣帽架上。顾宸北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回复那天的所有场景。他清楚地记得陆霜年时刻搭在腰间枪套上的手,何勋奇怪的神色,以及女人倒下的那一瞬间,胸口绽出血花的位置。
当然,还有他自己近乎惊惶的失态。
如果他的记忆不曾在极度的担忧中变形,那么陆霜年当时在防备的并不是他,而是何勋。她的神情已经做到了完美的冷静,但顾宸北知道,女人在中枪之后仍然在试图保护一个人。
陆霜年想要保护的是他顾宸北。
――如果她真的背叛了汶鼎,怎么可能会豁出性命保护那个国家的军方要员。
陆霜年中枪后大量出血,一张脸白得像鬼魂一样。顾宸北想,那个时候他自己的脸色恐怕要比陆霜年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还要可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掌按压的位置,以及鲜血汩汩地从指缝中流出来的样子。那个位置很凶险,但如果抢救及时,应该不会致命。
这是陆霜年的一个局。
顾宸北一点点琢磨着其中的关节,反倒慢慢地放下心来。无论如何,陆霜年不曾背叛他,无论如何,她会活下去。
他很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被陆霜年蒙在鼓里。顾宸北想。但是这一点不高兴有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了。
何勋一个人站在酒店空荡荡的走廊上。已是傍晚,外头的天色渐暗,走廊上的灯光亮起,在洗刷的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何勋不知道纠缠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愧疚,又或者茫然,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吞噬。
陆霜年的项链他本不该交给顾宸北。那东西几乎可以直接证明陆霜年与顾宸北有着极密切的关系,她双面间谍的身份一旦暴露,就再无挽救的余地。
但他还是把项链给了顾宸北。何勋想,或许这是阿年希望他为她做的。
他和陆霜年都是间谍。间谍大多数都是活不长的,这道理何勋知道。但也许是他心底尚存一丝柔软,总觉得陆霜年还是当年,在小村子里那个瘦弱且沉默的小女孩,用一双黝黑黝黑的眼睛看着他,叫他何大哥。
他从没想过,会看着陆霜年就这么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或许这是件好事,毕竟陆霜年的存在让许多人并不好过,其中自然也包括何勋。陆霜年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始终算不上秘密,何勋知道那个小小年纪就能与他逃出敌人营地的女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容易妥协的人,更谈不上为了所谓的“利益”去背叛她的国家。她追求的力量和强大,从来都不需要用背叛做前提。――而这意味着何勋终于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上。于公于私,陆霜年对于何勋来说,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但何勋下不了决心对她动手。
现在他总算不需要再犹豫不决了,陆霜年不再是一个威胁,终于,又在何勋的记忆力变成那个聪明坚韧的妹妹一样的女孩子。
所有这些算计和杀戮,都让何勋感觉到疲倦。就好像当初走上这条路时沸腾在身体里的热血在一瞬间冷却下去,曾经让自己做出选择的原因都成为了自欺欺人的骗局。
何勋呼出口气,站直了身体。就算是行尸走肉又能怎样呢,一旦踏上了这条路,谁都知道是不能回头的。
阿年死了,夏泽的计划已成泡影,顾宸北被扣留,两国间的局势尴尬。而他不过是一枚棋子,总有一天,他的路走到尽头,也便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