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唐天子将举办马赛之事昭告天下已过去了两年有余。沙海边缘,昔日的砖石、沙土、木料已被整合成一座座馆站乃至城池,静静地矗立在光与风中,等待骑着骏马的勇士们到来。而在大唐疆域内外,有志于登场一搏的各路豪杰“蠢蠢欲动”,算着日子,间次踏上了各自的征程。
中原腹地,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中也有着这么一位“豪杰”,他叫陈三惊,是个兽医。
这一日,天还没亮,陈三惊早早起了床,梳洗收拾利落后,在马厩牵了他的坐骑――小白,独自一人踏上了比赛的征程。
陈三惊走得很静,没惊动任何人,要不然,村里的父老乡亲一定会“倾巢而出”,隆重地欢送他去参加比赛。
在欢送的队伍中一定会有村西张大婶,陈三惊曾治好了她家不生蛋的母鸡,张大婶对此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要拉着三惊的手把这事唠叨一番。她会说:“三惊啊,多亏你治好了俺家的鸡。它不下蛋的时候,我那倔儿子恼,悍婆姨急,小两口从日出吵到日落,从田垄打到床沿。月亮升了又落,星星转了又转,这两个要命的祖宗却还是吵闹个没完,愣是把传宗接代的大事抛到了九重天外,愁得大婶我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幸亏有你这么个小神医,妙手回春,让俺家的鸡重新理顺了肠子。这下好了,那两个混祖宗不吵也不闹,白天忙完了农活,晚上就和和美美困觉,没几个月,俺家的婆姨肚子就大了起来。三惊啊,这件事大婶要感谢你一辈子,听说你要去参加皇上举办的马赛,大婶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一篮子鸡蛋你收好,里面一般是熟的,一半是生的,熟的给人吃,生的喂马吃。大婶祝你马到成功,给全村人长长脸面……”
这番话张大婶会反复说上好几遍,每重复一遍都会省略其中一些内容,到最后,就变成了张大婶抓着陈三惊的手,一脸真诚的说:“三惊啊,多亏了你,俺家婆姨的肚子终于大起来了。”
这话让陈三惊感觉浑身难受,但张大婶热忱的态度又让他无可奈何,只得低着头红着脸分辩道:“这都是您家儿子和婆姨的功劳……”
除了张大婶,住在村北的李二狗也会挤上前来与他寒暄一番。这李二狗和陈三惊岁数差不多,俩人自小玩在一起,打成一片。李二狗仗着四肢粗壮,常常把陈三惊摔得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而陈三惊也不是吃亏的主,靠着自己腿脚灵活,跑开距离后便捡起地上的石块去丢李二狗。俩人一路打打闹闹的长大,谁都没真的记恨对方。后来,李二狗成了家,陈三惊也接过了他师父的衣钵开始治病救兽,从此村里再也不见那两个浑身是泥、一脸涕泪、互相喊“我要杀了你”的顽童。
两人各干起各的正事后就少了联系,但在陈三惊出征马赛这么个大日子李二狗一定不会缺席。他会直愣愣地走到陈三惊面前,说一些“你可一定不能给村里人丢脸”“要是成名富贵了可千万别忘了父老乡亲”一类的话,说话的同时,他还会用他那粗壮的胳膊不断拍打陈三惊,直打到小兽医疼得呲牙咧嘴,然后铁箍般把他紧紧搂住,低声说几句“兄弟保重”。
等所有村民都和陈三惊打过招呼,老村长就会作为压阵大将出场。作为村中最有学识和威望的长者,他说出的话自然有着更高的水平。首先,他没有理陈三惊,而是对着天边抱拳拱手,口中念着皇恩浩荡,感谢圣上举办了这场空前盛大的马赛。而后,他会捻着胡须,惬意的摇头晃脑,把这场马赛的意义数个七七八八。最后,他才会把话题引到陈三惊身上,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这场马赛对他个人和全村是多么的重要,他要获得什么样的荣誉才能不辜负全村人的期望。最后的最后,老村长动了情,脚一跺,对陈三惊抛出“比不好就不要回来了”的狠话,然后抹把老泪,头也不回地拨开人群向远处走去。
这些画面在陈三惊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他可不想把如此重的担子扛在肩上,于是选了个没人的时候偷偷溜出村子。不就是一场马赛吗,他搞不懂为何人们都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之重,在他心里,这不过是个游戏,自己不是去比赛的,而是去玩的。此外,他的那匹小白实力几斤几两他自己心中清楚,他从不指望能在这次马赛中取得什么成绩。
溜出村子,来到预赛场地时已是晌午。告示上说了,想要去西土参加正式的马赛就要先通过各州府举办的预赛。陈三惊想了想,这样也对,不然大唐那么多骑手,全跑到西土去,岂不是要把赛道挤爆。
到场后先是登记,陈三惊牵着小白排到队伍中,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负责登记的差役面前。
“叫什么?”差役问。
“小的陈三惊。”
“马叫什么?”差役继续问。
有意思,还要登记马的名字,陈三惊心里想。他本想告诉差役马叫小白,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骠骑大将军,我的马叫骠骑大将军。”他说,参加比赛,就要给马起个响亮、霸气的名字。
差役一听,放下笔,抬起头,瞪着眼睛打量了下陈三惊,说:“小子,你可不要乱说话,当朝骠骑大将军乃是国舅爷,你怎么能给马起这个名字,不行,快些换一个。”
见差役不给他登记,陈三惊也不争辩,他沉吟一下,说道:“那就叫辅国大将军!”
“也不行,辅国大将军可是驸马爷。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就不能起个一般的名字吗,我告诉你,再敢侮辱皇亲国戚,我可要抓你回去打板子了!”差役有些动气,怀疑陈三惊是不是来故意捣乱的。
不光差役坐不住了,排在陈三惊后面的参赛骑手也骚动起来。有人喊道:“哈,小子,你那匹马要是大将军,那我这匹可就是玉皇大帝喽!”
另一人接茬道:“胡说,你那明明是匹母马,咋能是玉皇大帝,要我说,你那最多是个王母娘娘。”
众人哄笑,王母娘娘的主人却不恼,回头笑道:“王母娘娘怎么了,到比赛开跑了,你们那些傻公马都得乖乖跟在我这匹母豹子后面。”
陈三惊寻声看去,发现这人的马周身遍布花斑,还真如豹子一般。
“你的马真有那么快?要是被我的马追到骑上去,你可要小心你的后脑勺。”不服者挑衅道,又引来一片笑声。
刚刚还一脸严肃的差役也跟着人群笑起来,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尚有公务在身,于是又绷紧脸,对陈三惊道:“快报上马名,再敢捣乱就夺了你参赛资格。”
“小白,它叫小白。”陈三惊不敢再闹,老老实实报上了马名。
听后,差役提起笔,在文书上写下“坐骑:杂毛”,然后一推陈三惊,对后面喊道:“下一个。”
“您这……它叫小白,不是杂毛。”
“走开,下一个。”
“真的是小白啊,不是杂毛。”
“走开走开。”
……
小白也好,杂毛也好,陈三惊总算是骑着马立在了起跑线前。
出人意料,县令竟然亲自来给骑手们训话发令。他一身华贵官服,满面威仪,两绺乌黑柔顺的胡须分别自嘴角两侧垂下,如两根标致的马尾。他一说话,胡须随着嘴角起伏摆动,好似两个马屁股紧紧挤贴在一起不停地扭来扭去。
县令的训话高屋建瓴,引经据典,上谢天恩,下教黎民,把众骑手听得懵懵愣愣,如坠云里雾里。好在宣布比赛规则时县令说回了白话,大家这才明白,原来只要在一个时辰内顺着路标跑到终点,就可以获得去西土参加正赛的资格。要是跑不到,那便说明骑手和马不行,去了西土也是白搭,不如早早回家种地哄孩子去。
该说的话已尽,县令把手高高举到半空,然后猛地向下一劈,如同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挥动手中的鬼头刀。这是起跑的信号,骑手们纷纷催马向前,奔着终点而去。
这是场耐力塞,所以选手们的起跑还算温和,谁也不会在一开始就把马催到极速。也正是因为这,陈三惊在比赛的前期勉强跟住了大队伍。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匹接一匹赛马从陈三惊的小白身侧超过,渐渐的,这一人一马被大队伍排泄出了体外,越落越远,最后整个参赛队伍完全消失在了陈三惊的视野内。
驾着小白又坚持了一会儿,陈三惊便放弃了比赛。他选了个平缓的地段勒住马,翻身跃下,然后把手贴在小白的胸口,听着它剧烈杂乱的心跳,不无心疼的骂道:“小白啊小白,你可真是个傻孩子,我不叫你停,你难道要把自己跑死不成。小白啊小白,你可真是个没用的可怜虫,虽然我没指望骑着你去西土夺魁,却也没想到你连预赛都坚持不下来。你看看,这赛程我们还没跑到一小半你就不行了,真是气死我也。”一边说着,他一边抬手掰开小白的马嘴查看,见无异状,便舒了一口气,把手挪到小白脸侧,不住地轻抚。
待马缓过来后,陈三惊把它牵到一条小溪边,任由它去饮水吃草。
“小白啊小白,刚刚我说了你两句,你有没有生气?”陈三惊对着马问,“小白,你怎么不理我,难道你真的生气了吗?”马没抬头,自顾自地找寻地面的嫩草。“小白啊,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念句诗来听好不好。你听着,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小白你说我念的好不好,不过我就记着这一句,还是我趴窗户偷听来的。后面是什么我不知道,诗的意思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猜大概就是说好马赖马都一样吧。小白,我管你叫驽马你可不要记仇,因为你本来就是,哈哈哈……”
对着小白疯言疯语后,陈三惊一屁股坐倒,躺在草地上摆了个“大”字,他暂时是不想回村了,不然会被村里的乡亲们围起来怪罪两次,一次怨他不告而别,一次怨他铩羽而归。但不回村又能去哪呢?对了,去西土,谁说只有参赛者才能去西土。
打定了主意,陈三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拉着小白向西边走去。
“小白啊小白,虽然咱没资格参加比赛,但去西土见见世面也好,你说对不对。全天下的骑手都会聚集在那里,参赛的马,拉货的驴,那么多牲口总会有需要兽医照料的。到时候,我就找地方扯两块布,做成对联背在身后。上联是‘专治各类牲口疑难杂症兼带钉马掌’,下联配……下联配……算了,不要下联了,我们就扯一块布,做一个招牌。到时候,我小药箱一背,铜板哗哗的往兜子里落。装不下了,我就把铜子儿换成金粒儿,然后金粒儿变金块,金块变金锭,我拿着金锭换匹好马――换匹骐骥,等什么时候再有马赛了,我就骑着它耀武扬威,大杀四方。怎么样,小白你说我的计划好不好?什么,你不想我买新马,你是吃醋了吗?你放心,买了新马,也是你做大,它做小。不过要是它帮我在比赛里拿了奖,你俩就得倒过来了,这就叫论功行赏,能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