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余长的仪仗缓慢行进在平坦官道上,前方隐约就是京城城门了。
肃王的大儿子周君颍正躺在马车里酣睡,马车外侍卫叫了几遍也没能醒来,不得已,只得请了主事的常青常统领来叫醒他。
马车帘子被掀起来,冷风伴随着低沉的男声传进来:“殿下,京城就要到了,您看是不是现在换上衣服?”
周君颍昨夜喝了点酒,头晕脑胀,不耐烦地嘀咕:“换什么换,别烦我。”
“卑职的下属已经提前一步进京禀告了熙王殿下,殿下应当在宫内等着您了。”
一听他说熙王,周君颍这才拥着被子坐起来,迷迷瞪瞪的:“把衣服给我,我弟弟呢?给他换好衣服再抱过来。”
京中皇帝驾崩的消息还在隐瞒,但在周君玟死之前,周君泽就派人用入京守灵的借口将肃王的两个儿子都接出了封地。这一路走了一月有余,今日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换上白色齐服的周君颍懒洋洋躺着,下人将他七岁幼弟抱来,他用翘起的脚指了指马车角落:“把他放在那。”
下人离开后,他问:“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
他弟弟怯怯回答:“回大哥的话,我记得。”
“说来听听。”
“进京后,要讨好熙王殿下,要对他说父亲很苦,我们过得很不好,说父亲早已经知错希望回京……说……说……”
“蠢货!”周君颍用脚一蹬,将小孩踹得脑袋磕在马车侧壁上,“这么两句话都记不住。”
小孩迅速爬起来,两只眼睛使劲忍着泪,“我错了。”
“要对他说,你大哥我非常聪明,很会读书,博学多才……记住了吗?”
“记住了。”
周君颍看着他一阵厌烦:“真是小妾生的,上不了台面,父亲还忧心熙王别有用心不许你跟着来,我看,是怕你丢人才对。”
小孩垂头丧气听着,一语不发。
“等会入宫之后,你看我眼神,什么时候准你说话了你再说,多说说错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和你娘李氏。”
马车外的常青一直没有走,他面无表情听到这里,夹着马肚子,一踢马镫快马前进:“前面的都快点,日跌前务必要入京!”
皇帝有十多天没上朝了,大部分人已经猜出来皇帝宾天,认为接下来登基的只能是熙王,跟熙王沾亲带故的,尤其是薛清受到不同一般的瞩目青睐,导致薛清最近一直在避风头。
今日肃王儿子入宫,在子时前皇宫将会敲响丧钟,明日上朝,熙王就该决定究竟由谁来做那个傀儡皇帝了。
薛清停下手中笔,不由得出神。
当初孤注一掷将女儿推出去,做了那个开始一切的引子,真的只是因为对老师的一片赤诚吗?那日他听到老师说熙王决定放弃皇位,他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不是表明他也曾有过那种无法说出口的幻想期望?
那一瞬间,他慌张又愧疚,他以为自己坦坦荡荡,但最终他不过是个卖女求荣的小人而已。
不知道阿萝现在如何了,熙王莫名失踪多日,昨日终于现身,他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女儿近况,要是能见一面就好了……
门外声音打断了他:“大人,熙王殿下派人来,说请您入宫一见。”
薛清非常疑惑,这个时候熙王应该很忙才是,他也有事情要做,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让他入宫。
“知道了,备轿。”
周君玟的尸身早已偷偷送进了皇陵,丧钟敲响后朝臣所拜的,以皇帝仪仗运出皇宫的不过是一顶空棺材。
事情过去十几日,皇宫内最开始没有皇帝的那种慌张紧张气氛反而慢慢淡了下来,众人或许突然发现,皇宫里没有皇帝他们过得是同样的日子。
周君泽独自坐在御书房内,书案上奏章散乱,不知多久没有整理了。夕阳顺着门缝映射进来,在他脸上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他双眼凝视着虚无,似乎在思索什么。
“殿下,薛大人到了。”
“进来吧。”
薛清向前走了两步,跪下行礼:“参见熙王殿下。”
“起来吧。”周君泽往后一靠,躲开了光线,“我前几日不在,京中事物多亏有你与孙除打理,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事情办得如何了,不要等新皇登基又出什么乱子。”
事情大部分是由孙除掌管的,薛清只能接触到其中一部分而已,他不知道熙王为何会跳过孙除专门问他,虽然疑惑但他也详细禀告了他接手的所有事项。
不过,他很快发现熙王的注意力不在他说了什么上,而在他的表情上。
薛清顿了顿,问:“殿下有何事指教?”
周君泽的脸在阴影中,看不太清表情,他声音平稳道:“没有,只是想问问薛大人府上最近是不是有喜事?”
薛清被他说得一愣:“喜事?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我随口说的,不必当真。”周君泽似是笑了,“令郎如今在何处?”
薛清心中愈发迷惑:“这……卑职也不知道……殿下若是相见,臣让下人去寻。”
“不必,我想找他自然会亲自去找。”
薛清忍不住问:“殿下突然问这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阿萝入府一年多了,从没有听她说起过薛府的父兄,我猜她是不是记不得身边人,方才突发奇想,阿萝要是见了你们还会认出来吗?”
薛清听他说起女儿,心中刚刚淡去的愧疚又涌上来,呐呐说:“要是能一见……”
“不必。要是见了又嚷嚷着离不开,那我不是自寻烦恼?”周君泽轻轻说,“最好永远不要见,懂我的意思吗?”
薛清拱手,艰难道:“臣……臣遵命……”
周君泽收敛了表情,淡淡道:“辛苦薛大人了,下去吧。”
薛清出门后,门严丝合缝地闭上,屋内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周君泽放在书案上的手掌不断握紧又松开,最后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薛嘉琦处理完公事,领着小厮进了茶楼,没喝完一杯茶又从茶楼里出来。
小厮将马缰递给他,低声说:“是有人在跟踪您。”
“看清了吗?”
“看清了,有两人。”
薛嘉琦翻身上马,说:“我随便走走,你去找程吉他们,说我在醉风楼请客。”
薛嘉琦再从酒楼里出来时已接近亥时,冷风吹走了仅存的微醺之意,一见到小厮就问:“现在呢?”
“那二人没有找到,但是周围又多了两个不断徘徊的,恐怕也是。”
薛嘉琦头疼不已,看来熙王是真的盯上他了。
前几日开始,他周围不断有陌生人跟踪徘徊,想来想去只有熙王派来这一种可能。
他明明让他的朋友将人引到了北边,不过五六日,他回京后怎么就盯上了自己?
是广撒网,每个有可能的人都在跟踪还是已经认定他了?
唯一庆幸的是,他为阿萝安排了一个完整的身份,他也忍住了没有去看她。
只要忍上一两年,熙王说什么也会倦怠继而放弃的吧。
因为喝了酒,薛嘉琦不好再骑马,他钻进轿子刚要起轿,从皇宫方向忽然传来沉闷的钟鼎鸣响。
一声接一声,久久回荡在京城上空,余音不散。
看来一切的安排好了,先皇殡天新皇登基。明日,这京城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就是这种时候周君泽也能分出心神来监视他,薛嘉琦心中冷笑,看他能支撑到何时去。
“回府。”
皇帝驾崩,京城上下戒严三天,百姓出入必穿白色齐服,人人面容肃穆不敢露出一丝笑容。一年之内,禁止戏班杂耍等娱乐,不许举行婚嫁喜事。
宁老板愁眉苦脸,不停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能在先皇驾崩前……哎……”
梁英倒是看得很开:“天有不测风云,宁老板应该也不急这一时吧?”
“不然……”宁老板欲言又止:“不然让阿萝先嫁进来?等明年再正式……”
梁英听不下去:“我怎么会让我孙女受这种委屈?”她一下起了疑心:“宁老板这么急,不会是宁易有什么病,让我孙女冲喜的吧?”
“不会不会,老夫人多想了,我以我家百年酒楼名义担保,我儿子没有急症。”宁老板连忙解释说,“只是我怕阿萝不进门,这门亲事出现什么变故,毕竟阿萝长得那般容貌……”
“这个你放心,我收了你的聘礼,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我信您,我信您。”宁老板嘴上这样说,但面色依旧沉重。
二人又不咸不淡说了两句,到了宁老板该告辞的时候了,出门前他突然说:“既然已经定亲,让他们两人平日多相处相处也算不得不懂规矩,我明日就把宁易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