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楼的夜晚,笙歌阵阵,女子的娇笑和呻吟与男子餍足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惹得柳细细很是心烦。自从送走了萧墨迟之后,她便一直这般枯坐着,就连侍女送进来的晚饭,她也只是捡几样清淡的小菜略吃了一些。
妈妈才来过不久,浓烈的脂粉味依旧在屋子里盘旋着,引得柳细细一阵恶心、反胃。妈妈虽然满脸堆笑,但是言语间的不满却昭然若揭。柳细细懒怠接客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下午见了客人,但是却并没有捞着银两,这怎能不让妈妈着急?但是妈妈却又不敢惹恼了柳细细这棵摇钱树,只得旁敲侧击了一番。柳细细面带微笑地听着妈妈的牢骚,但是却也并未答应明儿个开始重新接客,妈妈只得愤愤然离开了。
屋子里已经黑透了。侍女亮起了一盏灯,试探着问道,“姑娘,这壶茶已经凉了,可要重新沏上一壶?”
柳细细呆坐着,许久才缓缓地答道,“不必,就这么放着吧。”
茶凉了,岂不与她这个风尘女子很是般配吗?
柳细细嘲讽地咧咧嘴。傅公子有些时日未曾来过了。她心中惦念着,却又无计可施。今儿个下午萧墨迟来的时候,柳细细原打算托萧墨迟帮着探一探傅公子近日可安好,但是想想却又作罢。她一介风尘女子,哪来的资格去探听那些高门大户里的事情呢?更何况,她私心里希望与傅公子相干的事情能由傅公子亲口告诉她。
柳细细从锦囊里掏出了一张纸条。这是傅公子上回来时留下的,柳细细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一首藏头诗。
“意探深闺路,闻有座上宾。
萧郎是路人,鱼肠传尺素。”
傅公子的意思明白得很,“意探萧郎”是托付她继续打听萧墨迟的事情。说起来,萧墨迟这人腹中虽只有半肚子的墨水,但性情磊落,天真纯良,倒真是个值得相交之人。只不过,她自己是愿意无条件地站在傅公子这一边的。想来,傅公子那样温柔和善的人也并不会刁难萧公子才是。
柳细细长叹一口气。见字如见面,可她满腹的思念难道要对着这寥寥数语说尽吗?
柳细细捡起榻上一本摊开的诗集,就着灯光心不在焉地看着。
安安静静的屋子里,一盏孤灯、一壶凉茶和满腹心事。柳细细正握着诗集兀自出神的时候,婢女突然叩门进来,满脸带笑,“姑娘,有人来访。”
柳细细心生厌烦,头别到一边去,“不见。”
婢女走上前来使眼色,轻声说道,“是傅公子的侍从。”
柳细细闻言,惊得从榻上坐起身,慌乱地理了理衣衫,鞋也未穿齐整,便迎上前去,“傅公子可来了?”
侍女口中的侍从自然是武直。他摇摇头。
柳细细眸中的失望并不避人,一眨眼的功夫,光彩尽失。她强打着精神问道,“那先生来是所为何事?”
武直也不多看柳细细,平淡地回道,“傅公子近日公务缠身,难以脱身,托我来看看姑娘。”
柳细细的笑也显得有些落寞,屈身拜了拜,“劳公子惦记了。傅公子一切可好?”
武直点点头,未作停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墨迟近日可来找过姑娘?”
柳细细点点头。她这样聪慧的人此刻自然明白了眼前这人特地跑这一趟所为何事。她问道,“可要我写下来交给先生?”
武直笑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柳细细转身走到书桌前,婢女上前来磨墨,柳细细便将与萧墨迟的几次交谈细细地写了下来。
武直并不坐下来,依旧站在进门处,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柳细细却写得极慢,一手簪花小楷好似雕刻出来的一般。她那认真的神情让婢女也郑重了起来,仿佛她所写的并不是与萧公子的所谈之事,而是自己的满腹思绪一样。
最后一个字落到纸上后,柳细细原想着再问候一下傅公子,但是提笔后,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也只得作罢,只在末尾处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温仪上”。她的闺名,她只愿从傅公子的口中听到。
柳细细将纸条认真地叠好,双手交到了武直的手上。
武直再拜了拜便离开了。
柳细细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怀想着傅公子的一言一行,心中熨帖无比。
武直出了抱月楼的时候,习惯性地掸了掸衣衫,仿佛这样便可以脱去一身太过浓重的脂粉气息。他并不常来这等烟花场所,对女色更是敬而远之。他揣好纸条,手别在背后往家走去,但每走一步,都越发怀念戍守边关的日子。有时候,他甚至会怀念边关的漫天黄沙。
他从先帝时起便开始担任御林军统领,算算这也有好几载了。他的急性子也被磨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却不见皇上有派他回前线的意思。当今的圣上虽然格外信任他,待他也极好,却也只是照旧让他担任御林军统领,但是他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京城之中。他这样的人就该在战场上驰骋才是。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武直抬头望了望那一轮弯月,心中禁不住腹诽道,这京城的月亮竟也有了几分烟火的气息,不似边关的月亮,很是凛冽,格外衬他的心意。
武直走走停停,顺手揭下了一张萧氏鱼庄的招亲告示。他并未细看便叠好塞进了衣袖,但是皇上大概会愿意看一看这个玩意儿。近几日,边关吃紧,皇上已经不眠不休好几日了,全为着边关的战事而绷着一根筋。但是那些乱嚼舌根的小太监不知怎的竟不怕死活地闲聊起了鱼庄的招亲事宜,闲聊的话顺风飘进了皇上的耳朵里,本就心头窝火的他更是气愤和疑惑。这鱼庄本就惹眼,现如今竟这样大张旗鼓地招亲,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只是眼下皇上却没法子出宫,便着令他来找柳细细探一探情况。
武直听说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曾想过汇报圣上,但是心中却莫名地顾念起了与古镜川的情分,拿不准主意是不是该上报。倘若没出那档子事,他和古镜川怕还可以时不时地坐在一起饮饮酒。只是那人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便抠门得很,经常厚着脸皮蹭酒喝,没想到现如今成为了商人后,竟抠得越发厉害了。忆起往事,武直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古镜川这人一向擅长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鲜少这样高调行事,真不知他这一回唱的是哪出戏。萧氏鱼庄本就树大招风,这么一来,更是成为皇上的眼中钉了。而所谓的故人情分,他却是不能再顾念了。
皇上从小太监口中得知鱼庄招亲一事时,冷笑着替武直开脱道,“武统领这几日怕是忙得很,京城里这样的大事都不曾听说过。不为别的,武统领也要为朕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呀!”
武直惶恐至极,埋头便拜。这个皇上虽然年轻,但是手段极其狠辣,当年屠戮萧氏一族的场景,怕是人人都还心有余悸。更何况,武直心中并无任何不忠之意。当年,他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与古镜川和陈琛一道饮酒的时候便曾豪迈地说过,“生为庆朝人,死为庆朝鬼。”
生为庆朝人,死为庆朝鬼。
武直一直铭记着这句话,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践行它。
再转个弯便能瞅见府门了,武直一思量却连夜进了宫。回府了便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倒不如将柳细细回的纸条和告示呈给皇上。
乾清宫果然还亮着灯。喜公公通传之后便引着武直进了殿。
皇上边看边问道,“萧墨迟口中的这个迟老头所为何人,武统领可知?”
武直恭敬地答道,“这个迟老头儿是迟健,一手创建了鱼庄和钱庄。”
皇上点点头,“哦,那他是什么来历?”
武直摇摇头,“卑职也曾多次明察暗访过,但是并未查出什么来。”
皇上转而又问,“那今儿个这招亲如何?”
武直如实回答道,“备选的女子都是商人之女,但是最后听说并未定下亲事。”
“商人之女?”皇上狐疑地反问道。
武直点点头,“是的,全是商人之女。”
“没有官宦之后?”皇上似是不敢相信,又追问道。
“没有。”武直格外笃定。今儿个鱼庄招亲,看热闹的群众里也有他派去的手下,所以知道得倒也清楚。
皇上将告示与纸条收拢在一处,吩咐道,“盯紧了鱼庄,看他们这几日会有何动静。”
武直躬身答道,“遵旨。”
皇上正欲再说些什么,喜公公突然来报,“皇上,傅婕妤求见。”
皇上愣了愣,挥了挥手,示意武直退下。
不一会儿,喜公公引着傅婕妤进了大殿。
皇上合上了文书,笑着问道,“婕妤深夜不去睡觉,来朕这乾清宫做什么?”
傅婕妤行礼之后,笑着说道,“臣妾知道皇上这几日劳碌至极,所以熬了参汤,送来给皇上补一补身子。”
皇上起身走到傅婕妤身边,“婕妤有心了。”
傅婕妤端过汤盅,“皇上赶紧趁热喝了才好。”
皇上接过勺子,“婕妤的一片苦心,自然要趁热喝。”
傅婕妤见这参汤快见底了,便欲告辞。皇上却突然抓住了傅婕妤的手,“夜深了,天凉。朕也该安歇了,婕妤今日就住在乾清宫吧。”
傅婕妤一惊,面上绯红,娇羞地答道,“那臣妾来伺候皇上就寝。”
一番云雨之后,傅婕妤倚着皇上的臂膀沉沉地睡去,皇上却格外清醒。近日朝堂上不断有人上书,求皇上为国为民,早日立后。他登基已有三年之久,后位却一直空悬,于情于理是该立个皇后了。只是朝臣们心中属意的人选便是这傅婕妤,但是他却并不这么想。前有萧淑妃专宠,萧氏专权,他岂会重蹈覆辙?
皇上睡意全无,终于又披上衣服离开了寝殿。他从书案上抽出柳细细的字条凑在灯下又看了一回,看着看着,他突然自言自语道,“这簪花小楷真是妩媚得很,字如其人呐。”
这柳细细不仅生得标致,才情出众,更难得是,聪慧通透,一首不甚明了的藏头诗也能读透。只可惜……
皇上正遗憾之时,轻轻的叩门声一下一下地传来了。
“进来。”
喜公公弓着身一溜烟小跑进来,呈上一封密函,“是陈琛。”
皇上拆开一看,阴晴难定,冷哼几声道,“罢罢罢,就让他去折腾,朕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