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泉回到府中后,正见得老王在为新置办的家具忙得不亦乐乎,便也没有打断,兀自心事沉沉的回到寝房,在纸条上写好“襄阳方村”,卷好后绑在一只乳白色信鸽的腿上,将其放飞。
襄阳……
寻机在“北”不在南。
难道说的正是此意?
韩泉幽幽看着逐渐消失在有些阴沉的天际的信鸽,若有所思。
伴晚时分,本就泛青的天色黯淡下来,空气中随风而来一些清冷,不时还夹杂着远处若有若无的乌鸦叫声,让人心绪更加怅惘。
韩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王赶紧前去开门,见到是旦保范刚想亲热的招呼,哪知对方只道了声“老王好”便急匆匆的赶往韩泉的书房,推门而入。
房内的韩泉看他神色慌张,忙问道:“怎么了保范?”
“韩兄,”旦保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周登第……死了。”
“什么?!”韩泉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他咬舌自尽了。这会……应该满城都知道了。”
韩泉身子一软,不自觉的用手扶住了身前的案几才稳定住。一来他心慌于周登第的死讯,二来一些思绪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自己刚去看过他他就死了,这死的时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而又毛骨悚然。
“韩兄?”旦保范看他兀自低头沉思,关切问道。
“唔。”韩泉嘴巴微张,抬眼怔怔看着他。
“我刚还听传信的说,说……你……早间还去探监了。”旦保范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是这样。”韩泉以手扶额,闭目凝思,应该怎么和皇上解释。首先,不能和他说实话,毕竟自己也没有查出什么实据,难以让人信服。但又不能不说,或者编个谎言,这样也无法解释周登第怎么就恰好在自己探访后寻死了。
该怎么办才好?
“韩兄,你和他说了什么?”
“韩兄?”
……
旦保范的声音和急切的神情都近在咫尺,但却一点也没有进入韩泉的耳朵和眼睛。
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韩泉突然睁开眼,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抬首看向旦保范,神色已恢复了寻常,咧嘴一笑:“保范,不必担心,我没事。”
“啊?”旦保范不知所云。
韩泉解释道:“今日我奉圣命去查探周登第,但他十分警惕,因此也没有与我太多言说。兴许是他觉察到自己的隐情有可能暴露,不利于自己,便就自尽了。”
这番话其实也是韩泉刚才想到要和皇上说的,说起来也是句句属实,只不过将最后“襄阳方村”这个未经查实的信息隐去了,以免打草惊蛇。
旦保范恍然大悟,长长舒了口气,道:“我还以为……”
韩泉温和道:“别多想了。之前你也与我说过,周登第之事可能另有隐情,现在看来真是这样。另外……”深深看了旦保范一眼:“你父亲可还好?”
旦保范挠了挠头:“哦,他好着呢。韩兄是想说户部与此多有牵连对吧?其实父亲大人早已和我说过……”说着一面“唉”的一声,一屁股在韩泉对面坐了下来,道:“虽说他与此事并无直接瓜葛,但毕竟在他执掌范围内,所以难辞其咎。不过他还说了,这些年自己受先皇器重,最后还委以两部尚书重任,实感心力憔悴,而又常常引得旁人忌惮,更加不自在。不如正好趁这个时候,让贤后辈。”
“说起来,后辈也成长起来了。”旦保范将他父亲旦平感慨的神情学得有模有样,惹得韩泉心里一声暗笑。
“所以这未必也不是件好事。”旦保范漫不经心的拿起案几上的羊毫软笔,在手中把玩。
韩泉轻叹一声:“还是旦大人通透啊,你可得多和你父亲学学。”
旦保范明白韩泉言之有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囔道:“韩兄教训的是。”
“这些时日你也可得收敛些,毕竟户部变天,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韩泉说得平缓但严肃。
“知道啦韩兄,”旦保范俏皮一笑:“我那些生意基本上都停了,上次咱们去的八宝山那块地也暂时封了。”
“算你机灵。”
眼见韩泉不会有事,旦保范本来满心的担忧也就如释重负,和他再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韩泉将他送到门口,静静看着他骑马轻快而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后,关门回屋。
翌日清晨,由于昨天夜里有雨,地上还散落着些零星的水渍,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出春雨之后的独特新湿,还若有若无的夹杂着些栀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只不过现在的韩泉没有心情顾上这些,天还未亮就换好官服匆匆赶往宫城。入宫后又直接前往皇帝姬燮的寝宫“沐云殿”,由内监通报后进殿俯地跪候。
未几,姬燮便由贴身内监搀扶,从卧房来到正殿,在堂上龙椅坐好,对底下跪着的韩泉轻轻摆手示意:“起来吧。”
“谢陛下,臣还是跪着说。”韩泉跪直身子,拱手行礼道。
“哦?这是为何?”姬燮明知故问道。
“回禀陛下,臣办事不利,所以还请容臣跪着禀报。”韩泉正色说道:“前日陛下恩准臣去天牢查看逆贼周氏,臣昨日刚去后不久其就自尽身亡,臣难辞其咎。”
姬燮眸中一凛,道:“说说看,你查到了什么?”
“是。”
韩泉将昨日在牢中用魏国方言试探周登第,以及虎啸拳之事说了个大概,不过当然没有提到面具剑客告诉自己的,关于这套功法最后传人巴真在赤壁嘉鱼县出现的事,也没有说周登第最后提到的“襄阳方村”,只是据实禀告有传言说巴真和魏国有血海深仇。
韩泉道:“虎啸拳之事臣尚不清楚,不过依臣判断,周登第案应该还有隐情。”
姬燮沉吟一声,心想:虎啸拳一事再找别人,比如主考官旦平或者和他最后交手的吴敌应该都能核实,韩泉应该不敢骗我。这样的话……
姬燮微笑着再次抬手,道:“韩爱卿平身吧,朕还以为何事,听来听去你也并无过错。”韩泉起身后,他又若有所思的接着说:“照这样看,这周登第突然寻死,应该是觉察到你发现他有所隐瞒,故而一死了之。”
韩泉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一眼姬燮,没想到他果真如自己所想,替自己说出了想要说的,道:“陛下圣明。”
姬燮眼神空洞,但唇角笑意更浓:“韩爱卿不必多虑,朕是明是非的。”抬起双袖示意自己一身的便服,有些自嘲道:“一会就要上朝了,朕还得沐浴更衣,你且先去翰林院入职等候吧。”
韩泉心里一暖,躬身行礼道“是”,缓步退出。
其实韩泉不知道的是,昨天得到周登第死讯后姬燮便想召他入宫,但一来被一个人的突然造访打断;二来他转念想还是由韩泉自己来找他更好,这样自己多些时间收集更多的消息,也展示出自己对于韩泉的信任,一举两得。至于最后真相如何,总归是是跑不掉的。
而昨晚入宫觐见的,正是旦平。
正心殿内,只有皇帝姬燮,太后南宫玥和旦平三人身影。
“旦大人赶快平身。”姬燮察觉旦平长跪不起,赶忙抬手道。
“谢陛下。”旦平行礼后起身,道:“臣所请之事,还望陛下和太后……”
“旦卿无需再说,”垂帘后的南宫玥打断他道:“先帝临终前托付你重任,这些年你也殚精竭虑,将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又为何故突然请辞?”
“回禀太后,”旦平对着帘幕正色道:“自臣掌管户部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生怕有愧先帝所托。然这些年来臣越来越感心力不支,老眼昏花,实难再担此重任。其实臣心里也明白,近些年臣的差事多有纰漏,也遭到许多御史弹劾,都是陛下和太后不弃,排众议保臣,臣才得以残喘至今日。臣深感惭愧,才具不足,还望陛下和太后恩准臣让贤。”
姬燮动容道:“旦大人严重了。若是为刺客周登第一事,你大可不必自责,朕和太后都会为你做主。”
旦平语气更加重几分,重复道:“臣方才所言句句肺腑,还望陛下和太后准臣所请。”
帘幕后的南宫玥长叹一声,幽幽道:“这些年也确实难为你了。你若是想休息,找些后辈替你分忧也好。陛下说呢?”
姬燮沉默片刻,道:“那依旦大人的意思,户部以后由何人掌管为好?”
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试探和交锋这才开始。
旦平顿首道:“以臣这些年的观察,戚羲之和周兆两位侍郎都德才出众,办差谨慎周到,均可为继任人选。”
姬燮心下暗忖:旦平是有意还是无意先提戚羲之的名字?近年多有御史参奏其支出偏向兵部,而戚羲之乃是将门戚威之后,其间是否会有问题?
姬燮几乎瞬间完成了一系列的思索,微笑试探道:“朕素来对戚卿多有听闻,办事细致而又果敢,确为上等人选。母后认为呢?”
“既然陛下这般称赞,想必这位戚卿必有过人之处。”南宫玥声调比方才高了几分,好似语间还透着笑意。
“那……”姬燮故意拖长声音,看旦平是否会打断他。
“陛下圣明。”下一刻,旦平果然打断道:“只是相比戚羲之,周兆思虑更为长远,对于大势分析往往切中要害,陛下可参阅其往年所奏,臣这里都有留档。”
姬燮抚掌大笑,摇头道:“旦大人这样说可让朕为难了,两人看来是各有千秋,着实难办啊。不过话说回来,户部尚书一职事大,还是明日上朝时让众卿一同议议,母后看可好?”
南宫玥心里暗道一声“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语气依旧保持平淡:“陛下圣明,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