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库房里哭了很久很久,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我一边哭,一边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软弱,但我就是停不下来,家人、朋友和老师的面容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我依靠着库房里的木桶,心绪继续飘飞,我想到了赛特和他的孙女,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好吗?甜瓜有没有被城卫队没收――如果被没收了可全是我的错。我想起了在港口偷走我救命钱的小偷,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行窃,他会不会是我们公会的一份子呢?
我又想起地下室里的那群人,冬天快到了,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很艰难吧――没有足够的柴火,住的地方也不暖和。想到这我有些担心,他们都是些好人,我不希望他们在冬天里吃这种苦。
我决定经我所能地给他们帮助,于是我抓起包裹,带着我的收获大踏步地走出教堂大门,这才发现我哭了多长时间――天空已经变成一片橙红色,太阳即将完全沉没,但还在尽力地散发光芒。
街上此刻都是熙熙攘攘的回家人潮,我背着一个大包裹置身其间未免太过显眼。于是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把包裹护在胸前,轻车熟路地回到基地总部。
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发现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回来了,正坐在吧台边开怀畅饮。洛克正在大声讲着某种隐晦的黄色笑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约尔里夫听到响声,朝门边看了过来。
他看到我背着一个大包裹进来,顿时眼前一亮,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加入他们。
我正打算摇头拒绝,其他人发现约尔里夫的异常举动,也纷纷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来,然后一齐对我招手。
我只好点了点头,朝他们挤出一个笑容,背着包裹加入了他们。
第一个对上我的是洛克:“我们的小伙计回来了,欢迎回家,孩子。”洛克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他的嗓门就跟他的块头一样大,然后他张开他的大手,狠狠地在我的头上揉了两下。
我反手给了他一个拥抱,惹得他哈哈大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丢给吧台后的布林,“给萨拉来一杯啤酒,我请客。”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半路截住了他的三个铜子,“萨拉还是个孩子,孩子可不能喝太多酒。”声音的主人是翡翠,她此刻正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给他来杯橙汁吧,做姐姐的请。”她把洛克的铜子物归原主,又摸出了五枚铜子丢给布林。
见到翡翠微笑,约尔里夫夸张地叫了起来:“诸神在上,我看到了什么?”他故意朝着我挤眉弄眼,“你中奖了,萨拉!让翡翠笑起来可比当选布林托的市长还难。”
翡翠回给他一个白眼,“约克,你的手上功夫要是有你嘴皮子一半厉害,”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下公会大厅,“我们公会的大厅早就翻新装修了。”
众人一起哄笑,约尔里夫朝我无奈地摆了摆手,但很快就被沃尔佩赶到了一边去。“现在,”他走到我面前,目光盯着我背着的包裹,“让我们看看我们的新伙计从那个垃圾堆里抢救了什么出来。”
我把背包放到柜台上,解开绑好的绳结,里面是我一天的所有收获:三个银烛台,一大堆,我是指至少二十来件银餐具,餐碟居多。还有一些铜制的圣像、徽记和锁扣。
“咻――――”沃尔佩吹了个口哨,“我们的新伙计还真能干,朋友们。”他眉开眼笑,众人围了过来,纷纷笑了起来,“这一堆东西起码能卖出这个数,”他把手指比成二的样子,“二十个银币,一个子都不带少的。”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冲我露出赞许的笑容,“最可贵的是,这些货都是干净的。”
布林听完点点头,从柜台底下摸出四个银币丢给我,“这是你的那份,20%,公会一向的规矩。”
我接住银币,向布林表示感谢。四个银币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但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众人都在为我第一天就能开张而高兴,只有约尔里夫敏锐的注意到了我的神色,其实我猜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怎么了,萨拉?”他高声打断别人嬉闹,关心地问,“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纷纷围了过来,“怎么了?”身材最为火辣的萝丝凑了过来,她平日里泼辣无比,但现在就像个关心我的邻家姐姐。
我看着他们,每个人眼里都写满了关心,我有些呆滞,内心的警惕告诉我不应该把事情说出来,这可是盗贼公会,你难道指望一群盗贼是什么好人?你会害了凯拉斯他们的!我自己在心里对自己大叫。
但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纯粹和质朴,我是说,他们也许是盗贼,但他们看起来不像那么坏的人,至少对我不是。我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
最后我决定选择一个折中的方案,“谢谢你们,”我冲大家认真地道谢,然后满怀歉意地说:“我刚来公会第一天,很多事还不是很熟悉,我能先告诉约尔里夫,然后再出来告诉你们吗?拜托。”
大伙纷纷表示理解,毕竟是约尔里夫带我进的公会,而我又初来乍到,只是大家伙,特别是翡翠和萝丝,一再表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千万不要憋着,一定要告诉大家伙。
我冲大家点点头,又递给他们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跟约尔里夫进了我自己的房间。
“现在,萨拉,”约尔里夫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上了我的床,“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吗?”
我听出他话音里的担忧,那种感情不似作伪,“是这样的,约克,”我学着别人叫他的短名,“我遇到了一个住在地下室里的神父,他一个人养着十几号的孩子和流浪汉。”我又想起了凯拉斯,语气变得哽咽:“他有一个钱袋,里面至少有好几十枚银币,甚至有金普洱?我,我不知道,我本来有机会的,”我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但约尔里夫只是看着我,静静地听着,用他的目光鼓励我。
我深吸一口气,理顺自己的思路:“我本来有机会摸到那个钱袋的,但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做,他们还竭尽全力帮助我,我觉得我自己的灵魂充满罪恶。我不知道,但我怀疑,我怀疑公会并不适合我。”讲到这里,我再也讲不下去,他们替我祝福的场景又在我心头重现,我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我很高兴你没有那么做,萨拉,”约尔里夫欣慰地说,“我们是盗贼公会,没错,会里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毕竟我们都得先考虑自己。但我们都是有底线和良知的人,萨拉。”他把我抱住,然后拉着我往门外走,“如果你相信我,就让会里的大家伙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
我没有拒绝他,跟着他回到吧台边,听约尔里夫简要地复述了一下我刚才说的,并询问大家是否愿意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我,大家纷纷表示乐意,凑到我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半圆。
翡翠把我之前没喝完的橙汁塞回我手里,“这可是姐姐给你点的,要喝完哟。”
我点点头,捧着橙汁啜饮,翡翠则搬了条凳子坐到了我旁边,“就从我开始吧。”她笑着说。
“我出生在帝都,我家是那种,典型的贵族家庭,没错。”翡翠要了一杯啤酒,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我抬头看着她,她的侧脸很美,有帝国北方人的特征。她开始讲她的童年,典型的贵族小姐生活,整日与礼仪和女红为伴。随着她的描述,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渐渐散发出动人的快乐神采,但又慢慢地被惆怅取代。
“可是好景不长,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出了变故。”她的语速变缓,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父亲在帝国的维新革命中被暴徒用冲锋枪打成了筛子,我和我妈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我们只好逃出了帝都。”她讲到这里,眼中已经隐隐有泪花浮现。我看着她,心中充满怜悯和同情,我有过同样的经历,我知道再次撕开自己的伤口有多痛苦,所以我抱了抱她,虽然我的身高只能勉强抱到她的腰。
她抹了抹眼泪,冲我温柔地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笑,“我没事。”她把我抱回座位上,自己喝了口啤酒,继续讲述她的故事:“一开始我们随着一支商队行动,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好景不长,我们穿过拉尼亚草原的时候,遇到了游牧民的袭击,蛮子们把十六岁以上的人全杀了,也包括我妈。”她说到这的时候已经是牙关紧咬,我看到泪水在她脸上汇成了两条小溪,然后啪嗒啪嗒地落在吧台上,摔得粉碎。
“翡翠。”约尔里夫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递给她一张手帕,“别勉强。”
“我没事,约克。”翡翠接过手帕擦干脸上的泪水,“我说到哪了?”她打击精神,“哦,对了,蛮子们把十六岁以上的人都杀了,我看到一个人把我妈的头割下来,然后笑着挂在自己的马上。我们这些十六岁以下的孩子被他们带回部落,年纪大点的女孩被部落里的男人们抓进各自的帐篷里,不用想也知道她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我因为年纪较小幸免于难,被指派去放羊。”
“那会的我已经麻木了,每天想的都是这样能活下去就好,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奴隶贩子来拜访部落,我被他们用四两胡椒的价格买去。”
她说到这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继续讲述她凄惨的故事:“没多久我就被他们卖到了布林托最大的一家妓院,替他们赚了二十个银币,我先是被妓院培训了三个月,然后就开始了永无止境的接客生活,直到我十八岁那年。”
她讲到这看了一眼约尔里夫,“约克那天来店里回收东西,正巧进了我的房间。我问他是谁,是干什么的,他全都告诉了我,作为回报,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他,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约克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公会,我同意了,因为我想从那种腐烂的生活中脱离出来,我想帮助他人,想重获新生。”她讲到这,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笑着跟我说:“顺带一提,我今年二十。”
“你瞧,萨拉。”约尔里夫亲切地搂住我,“翡翠在会里的两年,除了帮公会改善环境,赚来的钱多半拿去接济不同妓院里的妓女们了,我们也许是盗贼,是的,但这不代表我们没有追求和目标,没有值得奋斗的事情,不代表我们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之徒。”
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洛克面前,“洛克,为了帮朋友出气,他用拳头打死了两个混混,坐了八年的牢,出来进了公会,现在每天负责收保护费或敲诈勒索,但他从来不会对矜矜业业的店主拳脚相加,也不会对辛苦工作的摊贩恶语相向,他总是收他们象征性的一枚铜子,出了事却总是最快挺身而出。你觉得他是恶人吗?”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约尔里夫又走向萝丝,后者在新婚之夜被未婚夫抛弃,钱又被全部偷走,于是她加入了公会,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帮助无家可归的少女,和被负心汉欺骗的女孩。
还有被军队除名,每天给养老院送补助的沃尔佩,曾经是法官的克拉博。
还有约尔里夫他自己,火灾中活下来的孤儿,每天都会给布林托里的孤儿们送去礼物。
“所以,萨拉。”约尔里夫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我们也许是一群恶人,靠着掠夺别人的东西生活,但我们绝对不是一群小人,萨拉。”他看着我,他的身后是其他的同事,他们此时都看着我,目光里多了一些之前不曾有过的东西。
我细细分辨了一下,发现那是骄傲。
“我们也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我们绝不会欺负弱者和穷人,也不会掠夺无家可归之人的财产。而对于那些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富商巨贾,我们也不介意从他们那多拿一点。”布林放下正在擦洗的酒杯,接上了约尔里夫的话。
“我们都很高兴,萨拉,也很骄傲。”约尔里夫继续诚恳地对我说,“我们骄傲的是你有属于你的底线,比起一名毫无道德感的飞贼,我们更欢迎一名有着自己底线的蟊贼。”
他向我张开双手,“让我正式地欢迎你成为盗贼公会的一员,从技术上,也从道德上。”
其他人也冲我张开双手,我们紧紧地抱作一团,然后开心地在大厅里载歌载舞。布林替我们端上生啤和烤肉,宣称这顿他请,因为盗贼公会又多了一位真正的核心成员。
我从未感觉如此畅快过,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只因我受到别人真心实意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又是因为我的善良。
“太好了,凯拉斯。”我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心情平和而愉悦,“我会竭尽全力,帮你们度过这个冬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