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永年讪然,他心想以易先生的意思来说,鲍一中之棋艺应在范洪之上,只可惜鲍一中已故,再见不到他睥睨天下的风采了。
可惜了,想来易先生对此事定然也是十分惋惜。
正此想,易方平却突然看着苏永年的双眼道:“下盘棋吧,就照你之前的下法。”
苏永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应是,就这样,老少四人又来到了二楼,留下一桌残羹剩饭,无人收拾。
易方平倚窗坐下,看了眼窗檐外河边随清风飘扬的柳丝,又回看苏永年,手掌轻摆示意他坐下。
苏永年第一次坐在易先生对座,而且立马就将与他对弈,自是惊喜万分,到西陵镇来这几日,总共只下了两盘棋,照以往在安庆时,必是一天一盘棋,不多不少。
他看了看易方平和站在易方平身后的杨狠人,有些惶恐,更有些兴奋。而杨文远站在自己身后,这样一看,这两边阵容实在是相差甚远,杨文远虽说是杨狠人的义子,但毕竟没有学过一些拳脚,哪里有杨狠人断了臂膀却更显不怒自威的气场。
苏永年正要将身前装有白子的棋罐推到易方平那边时,却被易方平抵住道:“你先吧,执白执黑都一样,不必猜先,也不必饶子。”
自古水平高与水平低者,低者执黑先行,高者执白而后,这叫饶子棋,与让先一般,不过让先仍是白子先下,而饶子棋确是黑棋先落子,以表现高者对低者之礼让,低者对高者之敬重。
而今却不是下得饶子棋,而是正正经经的敌手棋,围棋又被称之为敌道戏,正是有它的道理。不过是省去了猜先这一环节,让先也是高位者对低位者之礼让,但毕竟是敌手棋,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对对手的认同。
易方平让先,自是他身为长者的气度和自信,不过古来都是如此,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自两人对座一桌时,不论执黑还是执白,苏永年的先手跑不了了。
别小看这小小的先手,在围棋中却占有大分量,古往今来也有许多棋手执白无敌的。虽然座子制限制了白棋先手的些许优势,也充分抑制了东坡棋这种以天元为中心的对称下法,但是先行者的优势自然还是有的,在一些势均力敌的对手眼里,先后就代表着胜负!
苏永年也是刚到西陵镇那日与杨文远对弈时才明白有座子一说,那时候便是苏永年下得第一次序盘,以往只是阿伯摆好棋谱,和自己从中盘开始对杀,就连官子也说的极少,略明白些,但对于序盘之布局抢先之争确实是一点都不清楚,之前以两条第十道中线为轴,下了个半拉子的东坡棋,真能算是蒙混过关,遇到厉害棋手人家早在序盘时就于四边的中间地带引起争斗,下这种棋无非是在任人宰割罢了。
当日出此下策,要是杨文远和那个胖子棋客早见过这种下法,也不会让他轻易地混迹到中盘再展开自己中盘对杀的优势,苏永年早在住进溪上斋的那个晚上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以前每天下一盘棋,然后剩下的都是在脑中自行复盘,这是阿伯这些年来对自己的教学方式,早就已经变成苏永年的一种习惯。
那时他就已经想明白阿伯为什么要让自己来西陵镇拜师了,必然是要让自己好好地学习些布局手段。
可易先生刚才却说是要自己按之前的下法,岂不是要继续用这种手段与易先生对弈?易先生定是想以对弈的方式告诉自己下这种棋的不好之处。
苏永年从来都很聪明,他心里笃定易先生定是认为自己会因此自得,并未去思考这种下法的不当之处,待会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习惯反省的好徒弟。
易方平靠在椅背上,白须被窗外来的微风拂动,他惫懒而苍老的眸子里露出一丝严肃神色,手指轻点着棋枰道:“落子!”
黑白座子各自在四角落定。
苏永年左手伸进棋罐,中指与食指相夹衔出一颗白子,断指的右手放在腰腿间,抿了抿嘴唇,一颗白子用力压在了棋枰上,啪的一声脆响。
他把棋子放到了棋盘中腹,却不是天元。
他有先手的优势,他习惯于往中腹任意一点放,却不仅限于天元一处。旁人先手总会开始在四角布局,毕竟从古自今都说的是金角银边草肚皮,占角的好处总是大于边、腹。
前两次苏永年都将第一手放在了天元位置,但是如今他对面做的是易先生,一个能在上一个时代和鲍一中相提并论的棋手,他要寻求改变。
“这手棋叫什么?”易方平看到苏永年果真将第一手放在了中腹,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道,看似质疑,实则是询问。
“镇龙头。”苏永年答道,他有些意外,为什么易先生并没有斥责他为什么不去占角,反而往中腹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落子,而是问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
“你阿伯教的?”易方平又问道。
“是!”
“只教了这一招?应该还有。”
“还有一招锁龙尾,都是对杀屠龙术。”苏永年有些震惊,照理说阿伯和易先生并没有交集,但是易先生好像知道的并不少,这些他从未和别人说过,上次分别与杨文远还有胖子棋客下得那两盘棋都只是用的镇龙头一招。
“就这么多?”易方平沉声追问。
“还有,但是阿伯不让我说,更不让我用,他说有这两招就已经够了。”苏永年回答道。
“还有一招应该不是棋招吧?”易方平冷冷笑道,脸面上有些许肃杀之气。
苏永年怔住了,断了食指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面色微紧,眉眼微蹙道:“先生知道?”
易方平看他紧张成这般模样,旋即换了副面孔般,刚才一脸的肃杀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满不在乎,逍然物外的样子取笑道:“看把你吓成什么样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苏永年长舒一口气,这是阿伯与他的秘密,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易方平此时却轻抚白须,与身后的杨狠人对视一眼,狡黠笑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苏永年此时确实有些惶恐,因为他不知道眼前的易先生到底哪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虽然易先生如今是一个半头白发的老叟,但是他的那双老眼实在不能说是昏花,反而是更加精明可怕。
“我说过,不管你以前师从何人,学的什么东西,我都不在意,今天我还是这句话,这要你还一天把我当成你师父,你就永远是我的徒弟。”
苏永年站起身来深深一拜道:“是。”
“你知道你阿伯为什么要让你来西陵拜我为师?”易方平幽幽问道。
“是向先生学习序盘布局的知识,补全我的不足。”苏永年说出了这些日子他心中所想,在他眼里这确实是最好的解释。
易方平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也!”然后手捻黑子,立即在左上点角。
苏永年随即将白子落在左下相同处点了一模一样的一手。
如此反复下了十余手,易方平竟还未在四边的中间地带逼他战斗,反而像是随着他性子一般跟着下,就十分平常的挂角守角,乐此不疲。
苏永年有些疑惑,不知道易方平是什么意思,但是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也许这正是对自己的试探?
想不了许多,如此安稳度过布局阶段自然是好的,苏永年对自己对杀技术十分有信心,哪怕对手是易先生,他也不觉得能在杀力上输去多少,毕竟他自小起学的就是这个。
就这般行棋三四十余手,苏永年眼看棋枰上四角大致上势力划分已定,在易方平一手继续下到了四角后,自此白棋是采取主动进攻还是相持战斗,须做出选择,以易先生之意大概是自己学他几步,他就慢下几步,非等得自己出手不可。
苏永年确定时机已到,心里不做犹豫,白棋立马采取直接侵入右边黑阵的打法,碰!这是一种非常手段,但在这一场合,正好适用。
易方平手指伸入棋罐,衔出一颗黑子,边下到棋枰右边去九四位置边点头赞赏道:“这棋下得凶狠。”
但是黑棋去九四一手却应得更加凶狠,两人势必在右边有一场非常激烈的碰撞,但是苏永年不急,因为这一手还在他的考虑之中,敢把棋下到这么凶险的位置自然是需要计算的很清楚,这是苏永年常要思考的事情。
之后十余手手充分的显示了苏永年精湛的中盘功底,白棋在黑棋势力范围内做活了一块六空的棋,黑棋在右边的实地被破的同时,白棋又增加了围地,局势立即倾向于苏永年所执的白棋一方。
苏永年默默地看了眼易方平,只见他一点没有慌乱的样子,不愧是一位极厉害的棋手,毕竟徐希冉和程汝亮都是他的徒弟。
当然,如今的自己也是。
但是此时易先生要如何挽回局势,对黑棋来说,首要的是破掉下边白阵的实空,刚才便是苏永年抢先一手防止黑棋补实,右上右下如出一辙,此时黑棋也应当对右下白阵还以颜色,不然等他补实,一来一去便亏了两块棋,局势将难以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