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上局势很明朗,杨狠人所执白棋早已溃败不已,再无翻身之望,但这个断臂老头就是迟迟不肯弃子认负,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慢吞吞进行着最后的官子,实际上这盘棋早在中盘就已经输个精光。
易方平也不骂他,只是偷偷笑,若无其事地看着苏永年和杨文远,一副你们懂得的样子。因平日里两人对弈甚多,杨狠人一介武夫,虽精于刀法,一把柳叶长刀使得出神入化,但在棋道上远不如他,也算是个臭名昭著的臭棋篓子,自然是胜少负多,既然自己赢都赢了,让人家耍耍小脾气也未尝不可。
终于收完最后一个单官,易方平满意地笑了笑,左右拍了拍手,看着对座的一脸不忿的杨狠人道:“老杨,喝酒去!”
杨狠人输了棋,自然是不高兴,虽然平日里输得多,但今天未免也输得过于惨了。
杨狠人眼角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杨文远,又看了眼杨文远旁边的苏永年,苍老浑浊的眼眸里有些耐人寻味的含义,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多说什么就跟着易方平往楼下后院吃饭去了。
杨文远被自己义父这么不明所以地看一眼,有些犯怵,小声嘀咕道:“你有没有觉得两个老头有点不太正常?”
苏永年想着自己也不过第二次见两位长辈,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今天和昨天好像确实有些不同。
杨狠人那双眼睛像是比昨天更虚弱更没有神采些。
苏永年一边往窗边的棋桌走去准备收拾着棋枰上的残局,一边慢吞吞的道:“你在棋社这么久,你觉得不太正常,那估计就是不太正常吧,我到今天为止才见先生和杨叔第二面,我哪里知道昨天是正常还是今天是正常?”
杨文远仔细想了一想,好像确实是问错了人,只好尴尬一笑。
苏永年正要分拣棋枰上的棋子,手才刚举到棋枰半空,愣了一下又收了回来,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棋枰,他回头问道:“杨叔行棋一直都是这么凶狠?”
“什么?”他突然发问,杨文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有些发懵,顺着苏永年的目光往棋枰上看去。
只见棋枰上黑棋完全不顾及自己安危和发展,一心只想与白棋碰撞,在各处引起厮杀争斗,却处处落得下风,不巩固实地,连接断处,最后黑棋被分成数块,无一可活,实在是惨不忍睹。
“这……”杨文远咋了咋舌,义父虽然棋艺不如先生,但平日里也偶有取胜的,这盘棋怎会输得这么彻底,只得无语道:“看来今日果然是不大正常。”
杨文远感觉今天不会有太好的事发生,看义父临下楼时那眼神,分明是和他二人有关,但现在还不太好说,估计吃饭的时候就能见些端倪了。
果不其然,早饭时苏永年向易先生请教今天该学什么时,易先生和杨狠人对视了一眼,就没了后话,只是说先吃饭。
杨文远的预感更强烈了。
饭后,苏永年和杨文远正要收拾碗筷,却被易方平叫住,
易方平看着苏永年问道:“你觉得你棋下得如何?”
苏永年放下手中碗筷,想了想道:“尚可。”
易方平微笑的点了点头,又问杨文远道:“你呢?”
杨文远想了许久,也道:“尚可。”
易方平大笑了几声,眼神中满是赞赏之意,口中却教训道:“小辈何以如此狂妄!真当天没有厉害棋手不成?”
杨文远很是后悔,不该跟着苏永年说,不过他都说自己棋力尚可,自己这个身为师兄的还能贬低自己不成,他可舍不下这个面子。
说了便是说了,杨文远这点傲气还是有的,毕竟在这西陵镇能在棋枰上赢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易方平抚了抚自己那白花花的胡髯,幽幽开口道:“我十三岁与当时号称棋甲天下的范洪对弈,虽然不曾胜他,但也只输他半子,时人也都称我有国手之技,当时别人问我觉得自己棋下得如何?,你们知我怎么答他?”
苏永年思忖片刻,早年间并未有棋圣一说,后来因为皇家的支持才有了棋圣战这样十年一度的盛事,即可让天下棋手角艺,棋枰逐鹿。
范洪作为初代棋圣战问鼎者,自是天下都认同他棋艺之甲,被称作为棋绝,与当时画家吕纪等三人,并称四绝。
后来鲍一中被大官杨一清赏识时才年方弱冠,不曾有机会和初代棋圣范洪角艺,世人都说鲍景远格局不下相子先,品流不让范元博,那易先生和那棋圣鲍一中是同代人,又都是这么厉害的棋手,怎会没有交集?
这让苏永年对易先生颇为神秘的身份更加捉摸不透了。
难道易先生当时自谦说自己不入品流?那定然是不可能,如果他不如品流的话让范棋圣如何自说,让天下棋手如何自说?
而且刚才易先生对他二人所说之尚可略有赞赏之意,想来也是回答的“尚可”。
于是苏永年试探问道:“先生也是说的尚可?”
易方平不语。
一旁的杨文远偷偷笑了一声,却被他听见,易方平笑问道:“你当是如何?”
杨文远正了正喉咙,大声答道:“先生当时定然答的是:我乃天下第一!”
“你为何如此说?”
杨文远嘿嘿道:“先生向来自负,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想那婺源的汪曙来见先生几次都被打发,定然是自小的毛病,改不掉了。”
易方平抚掌大笑道:“不愧教你这些年,竟把我都看透了,不过还差了点,我当时刚输范元博,怎会如此大言不惭说自己天下第一?”
“那先生说的是?”苏永年不解问道。
“范元博死后,我便是天下第一!他若不死,我便是第二!”
苏永年:“……”
杨文远:“……”
果真不是“大言不惭”。敢情说自己天下第二便不是大言不惭。
杨文远也没想到,本来想着以先生之狂妄自负,说出天下第一的话也不足为奇,但是这还顺带咒这人家死的,看来这些年先生也收敛了不少……
苏永年从小在阿伯的熏陶下,听过不少弈林趣事,此事却不在其中,想来阿伯对易先生并不熟知,那他为什么还要自己来拜师学棋?
此时易方平忽的叹了口气,若有些惆怅道:“唉,要不是出了个鲍一中,此话倒也就不是痴人说梦,大言不惭了。”
看来易先生和鲍一中确实是有过对弈,而且还败于他,苏永年想道。
杨文远却大大咧咧说道:“鲍景远去年就已经死了,您不还是天下第一。”
“我已老矣,更何况京师还有个颜伦颜子明,棋力不下于鲍景远,若是年轻个几年,争一争也就罢了,如今算力衰退许多,哪能出去自讨没趣,还不如安安稳稳在这做个市井之人,安享晚年。”易方平似是有些感怀,幽幽地长舒了一口浊气。
颜伦乃是京师弈派之领袖,中原弈坛之盟主,当今天下之名弈,有“南则鲍某,北则颜伦”之说,颜伦年辈较晚,两人虽未有过交手,但也有些棋艺评论大家偏袒于颜,称是颜艺还在鲍上。
但那毕竟只是那些评论家们遍阅两人过往之棋谱才有此说,谁也不知道哪个更胜一筹,只是鲍一中年老隐居江淮去了,远隔南北,更不能再去相较高低,如今鲍一中已然仙去,谁更胜一筹都只能留给后人评述了。
但是颜伦在七年前棋圣战成功问鼎,真真正正的在声名上不输于鲍景远,而那一届棋圣战,正是苏永年之父苏朝章参加的那届。
正是那一年,他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杨文远满不在乎道:“先生在我心中自是天下第一,哪管他什么鲍景远还是颜子明。”
易方平有些伤怀的面色被他逗了一笑,逐渐开朗起来,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范洪是个怪人,我年少无知,不知深浅,只道是我棋力与他相去不远,故而有了‘天下第二’的说法。哪曾想到他这个人逢人下棋,常随人高下,我若是高了,他便高一点,我若是低了,他便是低一点,多多少少只赢我半子,留足颜面,真是怪哉,反把自己戏弄一番,与他对弈者,皆是天下第二。”
原来还有这等事情,以前却是没听过,这么一看那范洪确实是个怪人,逢人便高三分,一生与人对弈,从无败绩。不论对手是有国手之名还是才止登堂入室,不论是王孙贵胄还是茶楼棋客,一局收枰,只胜半子,真是个极有个性的棋手,对棋局的控制力更是异常可怕。
苏永年心想那些棋手还都是各具特色,不论是在棋枰上,还是在世间,不禁感叹道:“真是个怪人,也是个妙人!”
杨文远也跟腔道:“妙!”
他们俩的话却引来一旁吃完饭还在自斟自饮的杨狠人一双白眼,杨狠人道:“妙个什么,那范元博本是个落魄举子,屡试不第,才混迹于达官显贵之中,与他们对弈,敢胜多少?又不能不胜,若是不胜便没人把他当回事,若是胜多了那些显贵又岂不是不满,他只胜半子,惟是左右逢源,就如同逢人只说三分话一样,哪里还能叫妙人。”
“这……”
“若是他当时应战鲍景远,恐这世间再无不可败之人。”易方平也垂眉道。
杨狠人嗤笑:“还是为了保全不败的名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