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来得很晚,天已蒙蒙亮却始终不见暖光,虽是春季,但还是冻得人连哆嗦。隔壁蹿进我家院子的花枯了再枯,已没了生气,却还是拧着脑袋不肯掉落,如同这座城一般——飘零风中,岌岌可危。
我还算有先见之明,出门前又给自己加了好几件衣裳,也不至于被冻得失了颜色。
我爹娘的宰猪房里还燃着油灯,光晕淡淡地印在不结实的窗纸上,两人好像在说话,我便又听了几耳朵。
“都赖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做屠夫,钱没挣着还惹了一身味儿,孩子生得这样瘦小也没法子补,跟猫儿似的!前些日子那个城里果脯铺子家的嫌我女儿生得不好,让李家嫂子来推了亲事,哼!真正是笑死人了,这门亲事本就是当时她家老奶奶求着才有的,不就是如今世道不好,说自己家有了人脉不愿意拖上月儿吗?”我娘像是在强行压抑着怒气,低着声音狠狠地诅咒了几句果脯铺子的老板娘。
“这怎么赖俺?明明是恁非要跑山上去,把孩子吓着了,母体里带出来的病,你非要赖穷,恁现在还反过来说我……”
我看接下来又要吵上一会儿,没什么兴致便要走人,猫着身子在窗下溜走。
其实,这亲事推得很符合我的心意。
果脯铺子家那个小孩是个王八蛋,小时候伙着别人使劲笑我,笑我的眼珠子比别人的转得慢。他瞧不上我,我难道瞧得起他吗?他那一张饼子脸上印着俩绿豆大小的眼,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家是做烧饼的。我要是配他,那才真真正正是我的劫数。
果脯铺子的女人小孩都很坏,但是果脯铺子的老板却很好,但凡我路过他都会给我塞两兜子酸酸甜甜的果脯,我吃完了便再去“路过”,他若没看见我,我便隔天再去,酸甜果脯,无穷尽也!
不过我也不是纯无赖,为了他方便,我还熬夜缝了俩布兜子,方便他给我装。
想着,我推开门,那门好没有眼力见,“吱呀”一声,幸好只是惊动了刚捡的黑猫。那猫抬头瞧了一眼我,好像是懒得理我一般,伸了个懒腰复睡去。现如今世风日下,连只猫都不把我放眼里了。
但我还是好心,尽管我已经冷得挂出了两条鼻涕,但还是伸手把那烂棉花攒攒实,确保这风要不到这只小黑猫的命,才扯着裙摆踮着脚小跑地离开。
街巷比起昨天又冷清了几分,应该又搬走了几户人家,我倒无所谓,宋黎会保我平安,想到这里我不禁又看向他——一身玄衣体量修长,如月下松柏不容言语玩笑亵渎。
“你去哪?”他斜眼看我。
“东巷。”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总是这样与我说话,再被人看见,我那阿爹真要把那傻道士搬进我家来了。”
宋黎撇撇嘴,并不在意,只问道:“这时节,你去东巷那荒地干什么?”
路边有几个乞丐狐疑地睁开眼看向我,估计也纳闷我在与谁说话。我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回道:“昨天阿香跟我说,那里也有一只,要我去看看。”
宋黎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那把扇子扇了起来,“本公子的风流倜傥还不够你看?一日一日地寻那些野鬼来。”
我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敷衍地应了几声,转头翻了一白眼,便不再言语了。
路上还没生些烟火气,几个乞丐缩在烂筒子里睡觉,我多走几步就能看见泥泞路口那家铺子的老夫妻雷打不动地准备着烧云吞的汤水,桌边三三两两坐着新战死的亡魂。
这些鬼怪行为怪诞,见我一个生人出现,好像都在咽口水。这种战死的鬼魂最可怕,心里有怨气不去地府,在这盘桓。
我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低着头就往前跑。
“这就怕了?”宋黎凑到我耳边打趣道。
我气得又白他一眼。
宋黎自我清醒过来,他就经常跟着我,甚至睡觉都在我身边,偶尔出趟远门还会把我的房间贴得到处是符咒。
我每回故作天真地问他他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都含糊不多言,平日里也不会在我面前施什么术法,很是小心谨慎,像是怕我知道会嘲笑他一般。
我自不会嘲笑他,他为我沦落如此,我又怎么会觉得他可怕?但宋黎应该是属于法力无边的鬼怪,他发起狠来好生可怖。从前有一只厉鬼吓唬我,宋黎发起怒来双目青黑,周身戾气逼人,拿着剑戳了那厉鬼好几个窟窿。
想了一圈,人也到了东巷巷子口。东巷和西巷不同,没有热闹的门户,一阵风吹过卷起路上的几片叶子,无不说着这条逼仄小路的破败。东巷没有西巷长,好似就几户人家,也都已经搬走了,冷清异常,原本徐兴住这,上个月也搬走了。
一阵冷风冲着我吹过来,搞得我全身冷冷飕飕的,“幸好我多穿了些。”
宋黎凑到我耳边用戏谑的语气说道:“阿香没告诉你这里闹鬼?”
我无奈地甩给他一个白眼,“你们不都是吗?”
宋黎眼神幽幽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还未走几步,我原先没注意到那大户人家的门口站着一人,宋黎故意努嘴指引着我的视线落在那人身上——一拢黎色站在门前,背对着我们,背影清瘦,融在这蒙蒙清晨中的一道腐朽的门前,显得凄凉万分。乍一看实在看不清楚,我眯起眼想要看清,定睛一瞧,直接吓去了半条命——一头乌发掉了一半,白里透青的头皮在稀疏的头发下显得有些恶心,偏又转过头来,一双青紫的眼眶里空空荡荡,两颊凹陷贴在骨上,显出牙的形状——我被吓得一个不稳连退了几步,踩着一片苔癣脚底一滑,摔坐在地上。
“不是怨鬼就是孤魂。”宋黎收起了他的破扇子,转身见我模样狼狈,遂嗤笑一声,“有我在你怕什么?”巷子里的雾气散去了一些,宋黎的身形渐渐清晰,一袭玄青外衫,裾摆镶着点点金丝,印得他的笑容都带了些华贵,腰系玉带,玉带上不知什么花的纹路,我突然觉得他的侧影温柔,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我拉着他的衣带哆嗦地站起来,躲在他身后。
不过宋黎这厮长得也太好了,眉目狭长散着淡淡的不羁风度,五官硬朗却不刻板,真是令人心动的面容啊!
我偷偷斜眼看他,却没想到被他逮了个正着,他轻笑一声没和我计较,这就让我更尴尬了些。
宋黎有模有样地抱拳作揖,“不知立者何人?”
我见他突然这么礼貌倒更害怕了,攥紧了衣角准备随时跑路。我只能暗码那个该死的阿香,亏我夸她是一只善良的鬼,还是我心太善才被阿香教唆来到这么个鬼地方。
宋黎像是没看到我的害怕似的,直直向前朝他走去。
我见他如此,原地踌躇了几下也急忙跟上,更不敢言语。
“来人可是仲禹?”那立在门前的厉鬼出声问道,那声音一听就不是正常人能发出的声音,带着令人恐惧的沙哑,语速迟缓而吃力。
他看起来也并没有要打要杀的,一时倒也要不了我的命,估计他是一只口味挑剔的鬼,只喜欢吃叫仲禹的。
我慌忙出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屠户家的。我祖上世世代代都杀猪的,我太爷爷手起刀落,可吓死过土匪!”这话虽然听着土,但是很管用,我吓退过好几只鬼。
宋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戏谑一览无余,我不甘示弱地昂首挑衅他。
他轻笑一声,遂转头问道:“兄台可是在这等仲禹?”
“嗯。”那“人”只点了点头,复又转过头去对着门缝,重新背对着他们,单是站着,不再关心其他。
他头皮上青迹斑驳,不忍直视,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干呕了一声,那“人”像是没听到,并不做什么反应。
我突然想起阿香对我说的那一套说辞……
“那鬼长得是个谪仙一般的人呀!只是他不爱言语,守在那宅子里有十几个年头了,我和小焰去问过他,他也不理我们,像是看不见我们似的,想必生前是个清高的公子。那小焰可不就住在东巷吗?他说近几日那鬼月夜会哭号,很是瘆人。”
思及此处,我下定决心要回去把阿香暴揍一顿,但现下为了立住我好神仙的形象,我躲在宋黎身后探头问他:“仲禹是谁啊?我可以……”
“帮你找”三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见那鬼明显怔了怔,又猛地将头砸到门上,不停地用头撞击着腐朽的木门,嘴里还念着:“仲禹、仲禹……”
我被他的诡异吓得噤了声,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魂魄本是碰不到人间物的,但这鬼魂想是意念太强,那门竟被撞得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晨雾未散,一处破落院子的破门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声音,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得胆寒。
“怪不得说东巷闹鬼。”我虽是为他的可怜感触,但还是惶恐得汗不敢出。
宋黎估计也是看我神情复杂,只轻轻地挡在我身前,对那“人”微微鞠了一躬,“打扰了,下次再来见你。”说完便拉着我往路上走,我频频回头,那“人”还是站在门前拿脑袋不停地撞着门。
“他为什么会这么狼狈?怎么像是要分解了似的?”这场景勾起恻隐之心,我撇头去问拉着自己的宋黎。
像这类的三界知识,我是真的不了解,毕竟我是真的废柴——活了几万年,只有“废柴”这个评价是最中肯的,我确实一问三不知。
宋黎神色不清,只是低低地答道:“魂魄在世上逗留的时间没那么长,释然者,一阵风就不知去了哪里。十几年,够他面目全非,尽忘前尘的了。小阮,若非执念,谁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了一个名字,一个人。”他向来都叫我小阮,小阮是我从前的化名。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突然漏跳一拍,试探地问他:“那你也在等谁吗?”
宋黎轻笑一声,神色坦然,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他的扇子,打开轻轻地摇了摇,“我没有这样的烦恼。”
他这一说,我倒有些烦恼。假如他不在等我,那为何要天天跟着我?假如他在等我,又为何这么说?男人,果然难猜。
“我知道仲禹是谁。”宋黎突然这么说倒让我吃惊,看到我讶异,宋黎竟然兴致大好,勾着嘴角跟我解释:“他的兄长名为刘伯禹,皇帝身边的红人了。”
我迷茫地点点头——庙堂于我而言实在太远,“那仲禹就是在京城了吗?”
宋黎点头应道:“他现在可不叫仲禹。京城以南,有一座山叫远山,远山山腰有座叫嘉应的道观,仲禹就在那里。”
“那怎么样才能让他过来呢?”我歪头问他。
初升的太阳一下驱散了雾气,他的面庞在我眼里越发地清晰,只是这样的人只清晰在我的眼里,我不免有些惋惜。
宋黎勾起嘴角,“小阮,你去见他他都不定愿意出面,更何况让他来呢?”
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憨傻,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又正色问:“那我们就不管了吗?”
宋黎道:“你想怎么管?”
“我不知道……”我迷茫地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疑惑道:“为什么那鬼明明面目可怖,阿香却说他生得潇洒俊逸?”
“如果不是在骗人,那只有一个可能,”他笃定道:“阿香生前见过他。”
这又触及到我的认知盲区了,这之间的因果关系我是一概不知,“为什么这么说?”
宋黎道:“人之将死,七魄先散,三魂再离。生魂需在七日内前往地府,过了七日便会魂飞魄散,有执念者得以苟存,但就算有超强的执念或情感,也无法抵抗魂散之力,除非食人精气。这些鬼魂先是失五识,再是失形态、失记忆,到最后不过是成了用执念强行拢聚的残片。作恶者,成恶鬼。”
我懵然,“这跟阿香生前见过他有什么关系?”
宋黎瞥了我一眼,轻笑道:“你急什么?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刚才那怨鬼为何如此。”他又打开他那破折扇,道:“鬼魂失五识,经受魂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何来、到哪去,遑论面貌,然,能记住灵体样子的只有一个东西。”宋黎卖了个关子顿住不说话。
我翻了个白眼急道:“你说啊!”
“是眼睛。”不知怎么的,宋黎的眼神颇有深意,“你见那怨鬼面目可憎是因为你看到的是他现在四散的灵体;阿香说他风流倜傥,是因为她生前见过这个怨鬼,且对其有情,所以她的眼睛记住了他。”
我有些感叹那鬼死得太早,又有些好奇是什么遗憾让他如此念念不忘,我虽然感动,却不能理解,就像,我不能理解我到底许了什么诺,才让宋黎放弃轮回,守在我身边?
太阳终于驱散夜晚遗留的所有阴冷,几队士兵在街上霸道而过,我看着这些人,猜着中间又有多少死后因为遗憾而执意弥留,又有多少带着这执念魂飞魄散。
我有些郁闷地回到西巷,远远就瞧见家门口的烂棉花里没了小猫的踪迹,一抬眼就见家门口站着一妇人叉腰站在阶梯边——正是我的母亲。她远远地就看见了我,怒气冲冲地边向我走来边骂骂咧咧:“月河!这一次你有什么理由?”
“阿,阿,阿娘……”我惶恐地想要往后退,却吓得迈不动脚,还没来得及反抗,耳朵就被揪住了,“啊!阿娘,我错了!”
宋黎在一边哈哈大笑,开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气得我狠狠地瞪了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