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早早地收了肉摊回了家,坐着吃饭的时候,听他娘子把他女儿,我,凌晨溜出去玩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后,也气得不行,猛地一拍桌子,“这日子不太平,恁还到处乱跑。月儿恁知不知道外头有多乱呐?那,那城外还不如城里,流寇盗贼都是常有的事!下次恁再出去,俺真就把恁这丫头打得半个月起不来床!也好过让恁一天天地赶着出去送命!”
我装得诚恳应了几声,心里却满不在意,随意扒拉了几口就一蹦一跳地回了房间,进门前在门口检查了一圈,确保我爹娘会在饭桌前讲上一会儿我的坏话并且不会经过我的房间才用力地把门关上。
我一关上门就无法控制地变了脸,愤怒地咬着后牙,对着眼前的女鬼低声怒道:“阿香!”想着自己被教唆着凌晨逃出去还被训了这么长时间,气不打一处来。
这女鬼叫阿香,名字取得香艳,其实是个六十多的老妇人模样,挽着头,眉眼和善。
阿香是三四天前刚来的,正好是宋黎出去的那几天,来的时候我才刚睡醒。当时阿香就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我,给我吓得一激灵――很久之前有一次宋黎也突然不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给黑影鬼附身着要跳河,当下就觉得是宋黎的法力弱了,现在连一只普通女鬼都能进我房间了。
再说那时,我以为阿香也是要来附身的,顿时吓得背上冷汗涔涔,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太……我、我爹是屠夫……杀猪的……”
我这辈子做人没什么骨气,一紧张害怕就会自报家门,宋黎有一次看不下去对我说:“你这么说有什么用?知道的说你是在恐吓,不知道的以为你要让你爹杀一头供给她们香香呢。”
幸好阿香是个好人,只是亲亲热热地和我拉了会儿家常,夸夸东巷的鬼,又胡诌了那鬼的奇遇,勾起我的兴趣,说服我去一探究竟。
本我也不想去的,主要是当我看着阿香期盼的眼神的时候,真的开不了口拒绝。况且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虽然我遇见鬼怪的第一反应都是狼狈不堪地叫救命,但还是乐此不疲。
再说此刻,我看着阿香抱歉的眼神,怒气散了大半,又觉得她可爱非常,但还是想要教训教训她,让她长点记性,免得她下辈子投胎成了个坏人。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香,你敢骗我?”
“我,我没有……”阿香自己说着都有些羞愧了,垂下眼低下头,不敢言语。
“哼!你看你看!”我叉腰围着她绕了一圈,打量了她一周,想揪出她的小辫子,指着她道:“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吧?你,如实招来!”
“什么呀?”阿香往角落走去,“我,招什么呀?”
“你不说?”我步步紧逼,眯眼威胁道:“你不说,我现在就去找那道士!把你和东巷那只全收了!”
“别!”阿香急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说完又很为难地看着我,“可,从哪说呀?”
“那我问你,你和东巷的那人,是不是生前就认识?”我叉着胳膊逼问道。
“……是。”阿香迟疑了一会,眼中带上哀色,缓缓开口道:“四十年前,我是薛府外招的乳娘,那人是薛府唯一的少爷。”说着,她径自坐到床上,像是要把事情好好拿出来说一说的样子。
“我听说薛府以前是城里的大户人家。”我也坐到她身边,准备好好听听。
“嗯,确实是城中的薛府。我们公子名叫薛锦,是个天生就尊贵的孩子,老爷太太都很疼他,他也十分聪慧很有志气,三岁识字,四岁能文,就是皇帝陛下也听说过我们公子的。而我的东家,多人在朝为官,仕途平坦,直到二十年前……那时应该是……肇嘉十年九月份,东巷那边搬来了一户姓刘的人家。”
“就是薛锦一直不肯离开的那个院子?”我问道。
“嗯,那姓刘的人户……江南刘商你听过吗?”阿香反问。
我咬唇,尴尬地摇了摇头――我对这人间着实没什么感触,故没什么了解。
坐在桌边一直未出声的宋黎简单解释道:“我今日与你说的刘伯禹,他是皇商。他家本是江南有名的商贾人家,二十年前机缘巧合成了皇商。”
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宋黎真是贴心,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阿香点头继续道:“刘家让他们的二公子来到天水整顿商铺,当时都说这二公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偏就在我们大盘府落脚,有人说是因为那二公子喜静,所以在城外置办的院子。再后来的短短两月,刘二公子手段了得,收购的收购,扩建的扩建,如此天水原本的商铺就被打压得关了一大半。”阿香叹了口气,“大盘府的许多商铺都属薛家,薛家的店铺运营得吃力,所以便向刘宅递了拜帖,想好好商谈一下。事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得奇怪的,其中细节我也不知道太多,我只知道老爷说要和刘家合作,但刘家是有条件的,说要薛家将他们引荐进州府。这本不算什么,毕竟薛家是有权势的家族。可再后来刘家的又说要进京做皇商,东家托人帮过一次,先帝贤明,知道刘家居心叵测,没让这奸人上位,老爷也估摸出天家的意思,便婉拒了刘家的再三请求。”阿香说到此处,眉间祥和不再,怒气直上,双眼变得青黑,声音也变得有些可怕。
我感觉房门都有些颤动,有些后怕地偷偷往身后挪了挪。
“真是造了孽啊!我们公子不知道着了他什么道,将那刘家的黑心奸贼引为知己,与他谈天谈地,被他耍得团团转。商贾人家重利贪权,私下与当今的皇帝勾连,趁北里兵乱,发动政变弑君篡权,这昏君夺位,听刘家小人谗言,杀尽我薛家满门忠良,可怜我公子不过弱冠之年,却要枉死。”
我唏嘘不已,桌边的宋黎神色莫辨,一时屋里安静异常,阿香也渐渐地冷静下来,恢复了神色。
“本就是生前的事了……”阿香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月河,你别怪我,我本只想让你去劝他离开。”
我觉得她这要求提得未免有些无厘头,“阿香,你没搞错吧?我一个陌生人我能怎么帮啊?”
“小焰说你会帮我,我才来找你,你能看见我,我很高兴。我,我没别的,只想着我走后,你有时候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可怜人,也能去劝劝,”说着她有些哽咽,“月河姑娘,你是好姑娘,我只望我那可怜的孩子能早些解脱……”
我想知道这个小焰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在别人面前乱造谣呢?我什么时候是这么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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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喝了碗水,回来的时候阿香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去了九幽地府也不一定,毕竟有谁会为了别人而放弃轮回呢?可能只有宋黎吧。
他一直坐在窗边的小木桌上,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在想他的爹娘呢?会不会在想他没有完成的大业呢?
宋黎,他的名字很简单,我猜他爹娘是希望他记挂黎明苍生,却没想到最后只记挂住了我,说来也很可笑。
从前,我觉得情字崇高,情者勇,现在我才知道情之难解。
我也有些郁闷,径自躺在床上,眼里不知怎么泌出些眼泪来――真是奇怪,从前做神仙就没哭过,做起人反倒多情。
我抹了两把,刚想分析一下薛锦的事儿,却突然眼前冒出宋黎巨大的脸,我被吓了一跳,猛地撞到木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指着他骂道:“你,你要杀人啊?!”
宋黎弯嘴笑了笑,笑得春意都失了颜色,“你刚在想什么?”
“啊?”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胡诹道:“不是说,鬼会魂散吗?你怎么不会?”
宋黎弯起嘴角,“你怎知我不会?”
我一惊,偷偷地打量起这人,看他神态自若跟别的鬼大不相同,觉得他在跟我玩笑。
宋黎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拿着扇子坐到我边上,在我头上轻轻敲了敲,“小阮放心,我可不会魂散。”他嘴角浸着浅浅的笑意,神色却一如既往隐匿了许多。
我不知怎么的,心中跟打了鼓一般,撇过头去不看他,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翻身背对着他,“算了,反正我的眼睛能看到许多东西,不差你一个。”我说完沉思了一会儿,又猛地坐起来回头看他,“你早上先是说鬼会魂飞魄散,又说眼睛才能记住鬼的样子,那……”我顿了顿,思考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呢?我眼中的你是你真实的样子,还是我眼睛记住的样子……”
我甚至都还没想清楚该不该这么问,话就已经说出口。我感受得到我心里翻涌上来的担心――我担心我看到的是我记住的他,而不是真正的他;我担心他其实也与薛锦一样,灵体四散、狼狈不堪;我担心我的眼睛记住他,是因为我生前对他有我想不起来的情谊;我担心他所遭受的种种,我都无力偿还。
宋黎好像也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玉扇,只说:“我不是鬼魂,怎能混为一谈?”
“哦,也对。”我知道他不想回答,一如我不想告诉他我记得许多事。
“行了,你不继续想想东巷的事?”宋黎道。
我疑惑问道:“啊?你不是不想我多管闲事吗?怎么又让我想这事儿了。”
宋黎冷笑地眯起眼,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另一只手中,“因为,我对那个小焰感兴趣。”
我也假装若有所思地托腮思考道:“对哦,东巷也没住几户人家啊?我只知道徐兴家住那,话说小焰是谁啊?”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千杀的的小焰,在外人面前乱嚼舌根,要给我见到我一定将他暴打一顿。
他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站了起来,“我出去办点事,我没回来之前你不许出家门。”
“凭什么?!”这是限制,是管束,是侮辱!
“你忘了之前被黑影附身差点跳河的那次了?”宋黎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确实有这个事件……确实是我偷跑出去的……我想了想也有些后怕,但还是挣扎地提议道:“那你带我一起去不好吗……”
宋黎神色微动,轻挑嘴角似有些开心,但还是拒绝道:“你问问拿着扫帚坐在门口的你的父亲。”
“……”我跳下床打开门,果然见我爹拿着扫帚,面对着我的房门,背对着门口坐着。
我牵强地勾起一边嘴角,“哈哈,爹。”
“恁敢溜出去,俺就把恁腿打折。”他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为什么?!”我不甘。
他紧皱着眉头,“什么为什么?恁就是哪儿都不许去。”
我见此也不便多说什么,一转身,宋黎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