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瑞王全面辅政后,内修仁政整顿吏治,外和强敌与邻交好,不出两年,户籍增长国库丰盈,大改太宗时期连年征战的凋敝景象。
其年耶律恒的王妃萧燕过世,瑞王妃亲至吊唁,瑞王又从宗室中选出一名才貌出众的女子,册封为安和公主,嫁与耶律恒为妃,大周的北边算是安定下来。
顾卓依半年前过世,如云找太后亲自下了懿旨,追封她为慧敏尊王妃,以正妃之礼下葬,极尽哀荣。
年仅八岁的柴思齐,钦赐食邑两千户。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受实封,是大周开朝从未有过之事,瑞王本欲推辞,但想到顾卓依自嫁入王府一直辛苦操劳,也就领受了。
三年前第一次接柴思齐回王府居住,五岁的孩子就知道挑剔卧房金玉古器,食必山珍海味穿必绫罗绸缎,柴玮轩本不在意这些,可是见这孩子挑剔得多了,眉眼间总现浮华,心中便生出几分不快,每次待要责备他几句,总被妻子拉住,“齐儿亲娘早逝,我们也不得在身边照拂,住在宫里母后溺爱,宫人们都由着他的性子,小孩子疏于教导,生出些浮华气质实在也怪不得他。”一来二去的,柴玮轩也不再说这孩子,只交给妻子管教。
春光明媚的午后,一辆轻便马车驶出瑞王府侧门,渐渐湮没在人流中。车子行了两个多时辰到达京郊皇陵,侍卫长跑出来,毕恭毕敬地引着马车行到皇陵旁一座小院。
小院只一名老宦官值守,显然不习惯迎接如此尊贵的客人,战战兢兢地在前引路。王妃的贴身婢女文秀递给他一锭银子,扶着王妃向内堂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在墙角投下斑驳的影子,屋内妇人一身素衣裙,背对屋门坐在光线昏暗的内室深处。如云独自走进去,朝妇人一礼,“见过太皇太妃,太皇太妃万福金安。”
纤细的背影并不回头,只缓缓道:“难得瑞王妃如今鲜花着锦之盛,还能想到我这寂落之人。”
如云道:“听闻太皇太妃贵体有恙,特来探望。您独居不便,若有任何需要可差人说与我,不必惊动宫里,我自与太皇太妃处理。”
沈婷冷冷一笑,并不答话。如云又道:“瑞王已向皇上请旨,今年中秋召敬谨王入京共度佳节。”
沈婷闻言一愣,“韫儿......”
“敬谨王勤勉恭孝,皇上很是满意,也说想见见这位皇叔。”
沈婷强压颤抖,努力做出的平静声调中透着戒备,“太宗皇帝的子嗣,已被你们害死三人,韫儿恪守忠孝,在昆明默默无闻,你们还要怎样?”
如云起身望向窗外:“三王之乱因何而起,太皇太妃难道不清楚?这中间没少了沈家的推波助澜,先帝仁慈,念在敬谨王年幼,没有株连太皇太妃。”
沈婷颤抖得更厉害,少有地语塞起来,“你……你……,韫儿现在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你们还要他怎样?”
如云叹口气,接着道:“我今日来并无意与太皇太妃重提旧事,成王败寇尔虞我诈,不过是为了腔子里的一口气,如今是非成败早已转头空。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过您当年在寿州的不杀之恩。”
沈婷的面容阴沉下去,没有一丝波澜,如云继续道:“要挑起瑞王府与东宫之争,没有比杀了我更能让玮轩方寸大乱,如云能活到今日,全仗太皇太妃当年的一点慈念。”
“没错,都是我做的,瑞王妃要清算当年之事,我自请殉太宗,不劳王妃费心。你们放过韫儿,否则哪怕瑞王再尽心辅佐皇上,也难挡天下悠悠之口。”沈婷不再说话,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云对她再拜一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非功过全由后人评说,瑞王做事自无愧于天地,不劳太皇太妃费心。至于敬谨王,待殿下回京,太后自会下懿旨接太皇太妃回王府居住,叙天伦之乐。您现在只需养好身子,这几日会有御医来与您请脉调理。”
言毕,转身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身后响起沈婷缓缓的声音:“我从前就说过,你好福气。”
回到王府,天色已近黄昏,孙名涛迈着碎步迎上来,悄声道:“王爷正在书房,郡主在屋外,嗯......罚跪。”
如云笑道:“又怎么了?”
“老奴也说不清楚,王爷下朝回来,见郡主正在读书,还高高兴兴地称赞了几句。后来不知怎的,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高,郡主就被罚跪在外面了。”
说话间,已走到书房前,柴令仪跪在地上,一脸的不服气。如云笑笑,接过婢女手里的托盘,走了进去。柴玮轩正皱眉批一封奏折,如云放下托盘,轻轻按捏丈夫双肩,柔声道:“整日政务繁忙,着急上火的,喝口百合莲子羹解解乏。”
柴玮轩把奏折拍到案上,“这些沙场上千锤百炼的将军,带兵自有一套,怎么一到地方任职,就漏洞百出。这个盛钧,当年带出的武卒厉如豺狼,可是封到抚州刺史任上,却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你看,邻近州县的官员都上表弹劾他。”
如云趴到他肩头,瞟眼奏折,一勺一勺喂他羹汤,“做军官与做地方官可不一样,治军得要冷酷无情军纪严明,正所谓慈不带兵。而地方官是父母官,得爱民如子有仁爱之心。这些将军们在战场上无人能敌,但说起治民理政恐怕多数人完全不知所云。”
柴玮轩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如云走到对面坐下正色道:“前些年征战太过,有军功之人又何止上千,若是论功行赏都许以官职,朝廷百职恐怕都不够封。将军们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可治理地方却不能凭那股子刚毅勇猛之气。封赏功臣,可以授勋爵赏金银,却不必封官,不让他们干预政事。这种做法前朝就有先例,我们何不学而用之?”
柴玮轩点头道:“欧阳江初任吏部侍郎时,也跟我提过几次,只是他顾忌那些将领都是我从前旧部,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严肃官员任命也是整顿吏治的一步,依我看,就从这个盛钧下手。”
柴玮轩起身,扬声道:“来人,叫欧阳大人和吏部余尚书马上来见我。”随即又俯身吻了妻子的前额,“今天又不能陪你晚膳,你和女儿好好吃饭,早些休息。”
如云笑指了门外,柴玮轩叹口气,摇摇头走了出去。
看丈夫走过院门,做娘的笑嗔着站到女儿身边,“怎么,腿还不酸吗?还没跪够?”
柴令仪嘟着嘴站起来,气呼呼地进屋一屁股坐到长榻上,一言不发。如云接过婢女送上的帕子和木梳,亲自给女儿擦手脸梳头发,笑着道:“刚回家不到半年,汴京城周围的景色都忘光了吧。明天娘陪你去京郊踏青,如何?省得整天闷在府里置气。”
柴令仪看母亲一眼,回头对众婢女道:“都下去吧。”下人们安静地退出去,如云抿着嘴,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宝贝女儿。
柴令仪盘腿坐在榻上,拉着母亲的手道:“娘,爹爹食古不化,一点不重视我的意见。”
如云挨着女儿坐下,理着她的鬓发,“爹怎样顽固了?说给娘听听。”
“爷爷并未如当年教娘亲那样授女儿武艺和征战之法,而是传我经世治国之策。爷爷说时移世易,乱世智勇为先,而治世则是理国为上。现今天下需要的是一位明君,而不是太后垂帘王爷辅政的小皇帝。现在国家初治,百废待兴,很多地方百姓生活艰难,官府吏员冗杂,离国强民富相去尚远。爷爷说,不彻底变法难以治天下。爹爹功高震主,难免引人猜忌,待陛下到亲政之年,爹爹行事只要稍有不慎便会给王府引来大祸,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不胜枚举。瑞王若倒,朝野势必大乱,邦国虎视眈眈,现行与民休息的国策又将何去何从?”
如云收起笑容,沉思不语,柴令仪又道:“爹爹雄才大略胸有丘壑,民心所向,先帝也说过爹可自取,为何父亲宁可做一个事事请表的辅政王爷?”
如云盯住女儿,压低声音带着怒气道:“你这些话,现在便能给王府惹来大祸,今后断不可再提。今日你父亲只是罚你跪,下次再犯,我便锁了你,再不许你踏出房门半步。”
看着一向温和的母亲疾言厉色,柴令仪也不敢再争辩,垂了头玩香囊上的穗子。如云叹口气,拍着女儿的头道:“好了,别这么无精打采的,今晚月姨和咱们一块儿吃晚饭,正在给你做最喜欢的芙蓉蛋饼。”
柴令仪抬头,冲母亲挤出一张假笑的脸,“晚上别等我吃饭。”
“又要出门?你在汴京有这么多熟人吗?”
柴令仪跳下榻,拍拍衣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南诏国来了朋友。”
“什么南诏国的朋友?我怎么没听爷爷提过?多叫几个侍卫跟着!早点回来!”做娘亲的跟在后面一叠声的关切,只看见女儿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
快到宵禁,还未见女儿的影子,如云不免等得焦急,霁月也在旁边埋怨这女孩子太野。如云笑道:“咱们小时候不也天天想着往外跑?倒是宇夫人你现在还不回府,大将军可得抱怨了。”
“唉,他几天都没着家,皇上最近常常梦魇,一定得涵哥守在殿外才安心,今晚估计又要值守一夜。”
如云点头道:“陛下是宇涵陪着长大的,先帝去得早,陛下最信任的便是他,这事也只有他能承担。”
霁月凑近如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小姐,你说咱们陛下年纪尚幼,却常常三病两灾的,会不会有什么不足之症?涵哥私下里也觉得,陛下性格太过绵软娇贵,观之不似明君。”
如云警告地虚掩她的嘴,霁月靠回软垫道:“是啦,知道小姐你一向谨慎。”忽又笑着瞟一眼窗外,如云轻叹一声,扬声道:“令仪,怎么现在才回来?”
柴令仪走进屋,朝座上两人一褔,“娘,月姨,你们还没歇息。”
霁月忙起身还礼,如云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令仪是晚辈,你从小带大,该受她的。”
霁月走上前,怜爱地拉着女孩儿,半责备半娇宠道:“乖孩子,天都黑了才回家,外边风多大啊,晚饭吃的什么?吃饱了没?”
柴令仪讨好地把霁月推上座,“月姨,我吃好了,也不冷,你快和我娘说说贴己话吧,我可要先回房睡了。”
如云还想说什么,抬头看到女儿神色喜悦娇羞,不禁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