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雪下得特别早,与室外银装素裹相反,永延殿里暖意融融,除了热烘烘的暖炉,还有亲情暖意。几名皇子都围在棋盘前下棋,皇帝皇后坐在暖榻上笑嘻嘻看着,玲珑公主活泼地领着宫女贴窗花,一众儿媳立在一旁伺候,特别像平凡的一家子,热闹而亲切。
宁王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半晌,迟疑着落了一步,柴玮珩忽道:“二哥,这样恐怕不行!”
太子跟着下了一枚黑子,笑道:“四弟,‘观棋不语真君子’,下棋能磨炼一个人的心性。你看三弟,观棋却不为棋局所累。”
柴玮轩嚼着一块妻子送到嘴边的鹅脯,笑而不语。
柴玮清和柴玮晔两人一慢一快,又下了十余子,皇帝突然哈哈笑道:“清儿已然输了,摆脱不了边角上的纠缠,处处受制于人怎能把控全局?”
宁王柴玮清红着脸站起身,心有不甘道:“儿臣等怎及父皇的眼界和魄力。父皇乃我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明君,于群雄并起时逐鹿中原,万民臣服,目下唯剩小小北汉,其百姓早翘首南盼王师,父皇只需挥鞭一指,天下便归一统。”
皇帝闻言抚须大笑,柴玮轩微微皱起眉头,太子突然道:“二弟,你这不是鼓动父皇又动兵戈?”
宁王道:“北汉早是我大周囊中之物,大周铁骑一到,那皇帝刘丰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太子道:“兵者,凶器也,君子不得已而用之。大周连年用兵,民生凋敝,民间十室九空,国库不堪重负。现在急需的是休养生息,至于出兵北汉,尚需从长计议。”
皇帝冷冷地道:“照太子的说法,我大周千秋万代便守着这残破的山河?”
“父皇,就大周现在的威势而言,一统天下又岂在多杀伤?只要我朝广行德政,爱惜民力,不出十年,定万邦来朝。而目前国力空虚,新征服的地区暗流涌动,若是妄动刀兵,只恐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好个‘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定是想自己做那个一统天下流芳百世的圣主!”皇帝暴怒中踢翻几案,拔出一柄用于观赏的古剑砍向太子。瑞王和陈阳王跪在地上紧紧抱住皇帝的腿,剑尖处却已鲜血飞溅,太子一声惊呼,众人定睛看时,剑头却是刺入如云胸口,原来她在皇帝挥剑砍下的一瞬,飞扑过去挡在太子身前。
永延殿里跪倒一片,鸦雀无声,皇后被眼前的一切吓得晕厥,玲珑公主捂着口直流眼泪,柴玮轩赶过去扶住妻子,太子的双手迟疑着退回去,她咬牙没哼一声,只是鲜血止不住染红了衣裙。
柴玮珩颤抖着声音道:“父......父皇,三嫂辅佐三哥讨逆伐佞,于大周有功,求父皇宽恕三嫂。”
皇帝把剑一掷,恼怒道:“太子妄狂,禁足东宫闭门思过。封瑞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即日起加紧操练军队,开春后择日出征。下月的冬至大典,宁王随车护驾,瑞王留守监国。”
言毕,皇帝瞟了眼地上的血迹,低吼一声:“都滚出去!”
宫门外等候的霁月,陡然看到瑞王抱着王妃远远走出来,吓了一跳,欲推开侍卫冲进去,旁边东宫护卫宇涵拉住她,低声道:“别急,先看看情况。”
待走近,看两人神色安静,不像发生过什么大事,霁月才松下一口气。
如云盖着貂皮大氅,柴玮轩抱住她轻轻跃上车,吩咐道:“驾车平稳些,不要颠簸。”于是这平日呼啸奔驰的王府骏马,此时却不紧不慢地踏着小碎步,踩在青石板路面刚刚结起的碎冰上,马车渐渐驶离宫门,在冬夜清冷的街道上稳稳碾过。
“玮轩,你别多想,我只是不忍看到父伤子的场面。”沉默中,如云轻轻说了一句。
柴玮轩低头蹭着她的发顶,“你重情义,就如当年你为我挡那一箭,与情欲无关。”
如云依偎着丈夫,握住他布满箭茧的手,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握之中。
“血倒是止住了,伤口还痛吗?”柴玮轩心疼地问。
如云抬眼笑道:“那柄古剑本就不甚锋利,何况‘创伤圣手’张锦太医的药立竿见影,不仅止住血,现在就算是跑跑跳跳也无妨。”
柴玮轩笑笑,下巴抵在她额前。昏暗中,鼻尖是淡淡草药气,耳旁重复着马蹄踏碎薄冰的窸窣声,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个药气缭绕,蝉声琐碎的夏天。
“若帝王到了只听歌功颂德之时,离昏聩也就不远了。”如云淡淡的叹息声把他拉回当下,柴玮轩挺一挺背,让妻子靠的更舒服些,慢慢道:“北汉虽弱,却占尽地利之势,他们有一员大将姓易名业,人称‘易无敌’,最擅指挥骑兵,且北汉与契丹交好,并不是二哥说的那样垂手可得。”
又沉默了一阵,如云迟疑着问:“玮轩,你......想争吗?”
柴玮轩在昏暗中坚定地摇头,“大哥做的没错,几个兄弟中,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至尊之位。百姓苦于战乱劳役,必须休养生息,天下需要一位仁君。”
“可是......这情势恐怕容不得咱们不争,若该争的时候裹足不前,到时候只怕要粉身碎骨。”
“你放心,父皇是何等雄主,难道他不明白兄弟相争的危害,今日这一扬一抑,不过是对太子小惩大诫,远远谈不上动摇国本的‘易储’,若是把持不住闻风而动,反招父皇与大哥猜忌。”
眼看快到王府,如云便不再说话,静静靠着丈夫,晕晕欲睡。马车缓缓停下,霁月“咦”了一声,抢先跳下马车道:“陈阳王殿下,您来了怎么不进府?”
柴玮轩挑开车帘道:“四弟,这么晚了,有事吗?”
柴玮珩走近马车,满脸关切向内看去,“三哥、三嫂,这是波斯产的玉麟油,每日涂抹五次,平复伤口去除疤痕再好不过,三嫂先用着,要是觉着好,我再寻些来。”
柴玮轩抱着妻子轻轻跃下马车,如云接过药瓶,微觉异样。柴玮轩道:“四弟还没用晚膳吧,一起进府喝两杯。”
柴玮珩颇有些期盼,但转眼看到如云精神不振,心下不忍,便道:“三嫂今日受伤,三哥还是陪三嫂歇息,小弟改日再来讨酒。”
第二日天不亮,太子嫔差人送来如云最喜欢的几样点心和汤水。柴玮轩临出门,看着妻子刚睡醒就靠在贵妃椅上一边吃点心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书,他凑过去嘻嘻笑道:“照夫人这样休养法,恐怕伤养好,人也胖两圈,不过呢.....我喜欢。”说完在妻子脸上亲了一下。
如云也不抬头,随手塞一块点心到他嘴里,柴玮轩道:“这放了什么香料?我还从未吃过。”
“波斯薄荷。”
“没意思,逗弄女子的小玩意儿,我可不爱吃。”柴玮轩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