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年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先道了歉,叶行洲随手搁下翻了一半的杂志,示意司机出发。
“跟我一起去清平园,和陈老吃顿便饭。”
林知年惊讶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叶行洲这是如愿以偿了,八百万换得了一张清平园的入门券,对他来说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我能做什么?”他犹豫问。
叶行洲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淡道:“陈老很喜欢西洋油画,你陪他随便聊聊就行。”
林知年点头:“好,我知道了。”
林知年的目光落在叶行洲脸上,瞧见他眉宇间的疲惫,小声问:“行洲,你工作很辛苦吗?”
叶行洲没有睁眼,回答他的只有一个漫不经心的“嗯”。
林知年想到先前的事,没话找话地与他解释:“今天那位祁少是突然心血来潮来看画展,我二叔最近想跟荣华资本合作,祁荣华出了名的宠儿子,我不想得罪他,免得闹僵了关系。”
叶行洲却只说:“随你。”
不带任何情绪的两个字,看似体贴,实则不在意。
林知年心有不甘,接着说:“祁少想买我那幅拿了奖的画,我没答应,行洲,等画展结束后,我把画送给你吧。”
那句“是为你画的”,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叶行洲闭着眼,神情依旧没有半分波动:“多谢。”
话到这里彻底聊不下去,见叶行洲兴致缺缺,林知年只能作罢,目光转向车窗外,望着飞速后退的城市街景,微微怔神。
他和叶行洲很早就认识,念书时在同一所国际高中,叶行洲是高一下学期才转学来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不光彩,他家中兄弟带着同学一起孤立排挤他,那时的叶行洲比现在更冷漠,独来独往像一头孤狼,自己是唯一对他伸出过手的人。
至少那个时候,叶行洲看他的眼神里是有温度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林知年想,或许是当初叶行洲问他愿不愿意一起,他选择了退缩,他不敢,他需要家族的庇护,他放弃不了那些身外物。
这十几年他一直在国外念书工作,林家虽然风光不再,他却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荣誉、名望、梦想,唯独没有叶行洲。
如今他和叶行洲的关系算什么,林知年自己也不知道,重回淮城再见到叶行洲之前,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都不是现在这样,叶行洲丝毫不掩饰亲近他的目的,利用或是羞辱,或许都有,他可以拒绝,但他不想。
无论是为了林家,还是自己的私心。
车往城北开了四十分钟,进入了一片依山傍水的私人庄园里,这里从前是座皇家园林,现在则是一座私人疗养院,有钱也不定进得去的地方。
叶家过去在商场上无往不利,背后的人脉不容小觑,但那些都跟现在的叶行洲无关,他才掌权拿下公司,只能靠自己去建立新的人情关系网。
八百万换一顿饭的机会,他确实觉得划算。
车停在一座中式建筑的小楼前,有管家模样的男人带人迎他们进门。
陈老正在客厅的大桌前作画,近七十岁的老者穿了一身藏蓝色唐装,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姿挺拔,下笔如风,看着很有几分文人的风骨。
这位陈老却曾是叱咤政商两届的狠角色,连叶行洲那个死了的爹,在他面前也得自称小弟。
叶行洲二人在一旁等了片刻,陈老将这一幅画画完,这才抬头像是看到了他们,笑道:“画得入了迷,没注意你们进来了,不必一直拘束站着,坐吧。”
叶行洲送上自己带来的见面礼,一盒龙井,不是什么稀罕贵重的东西,但很对陈老胃口,对方高兴笑纳:“来吃顿便饭而已,不必这么客气,我记得我以前还见过你,那会儿你才十几岁吧,你父亲说你性格稳重,就是不太爱说话,那时我就瞧着你是个有出息的,这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叶行洲从容道:“小侄早该来拜访您,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寒暄几句后,叶行洲介绍了身边的林知年,陈老也听说过他的名字,饶有兴致道:“我自己虽然只会画国画,倒是对那些西洋画很感兴趣,还收藏了不少,没想到今天有幸在这里见到行家。”
林知年赶忙说:“陈老谬赞了,我也不过是兴趣使然,算不上什么行家。”
陈老摆手:“年轻人有本事是好事,不必这么谦虚。”
之后的话题一直围绕在画上,林知年陪着陈老闲聊,叶行洲偶尔添一两句话,气氛尚算融洽。
临近中午,管家过来提醒午餐已经备好,陈老却没有立刻移步的意思,继续说着话,似乎在等什么人。
二十分钟后,终于有人来,人未到声先至:“老爷子你突然叫我来吃饭做什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路上好堵。”
他几人抬眼看去,说着话走进来的人,却是祁醒。
林知年目露惊讶,叶行洲则微微蹙眉,不过很快神情又恢复如常。
祁醒看到他们挑了挑眉,走过来往陈老身边一坐,大咧咧地说:“早说你们是要来这里啊,我们不就一起来了。”
陈老问他:“你们认识?”
“认识啊,我今早还去看林老师画展来着,而且老爷子你不都知道了,我想拍你捐的那幅画,结果被这位叶少花八百万给抢了。”祁醒着重强调“八百万”,像有意讥讽叶行洲。
陈老笑容满面:“你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挺好。”
他给叶行洲和林知年介绍,说祁醒是他的干孙子:“我看你们都是年轻人,在一起有话说,才把这小子也叫来了,反正就是吃顿便饭而已,多个人还热闹些。”
祁醒皮笑肉不笑地睨着叶行洲:“是啊,就怕有人觉得我来这里会坏了他的事。”
林知年笑着接腔:“多个人是要热闹些,正好我还欠了祁少一顿饭。”
祁醒却只盯着叶行洲,拖长声音:“叶少说呢?”
叶行洲平静回视他,薄唇轻吐出两个字:“幸会。”
他的神情里既无尴尬,也无窘迫,祁醒与陈老的关系虽在他意料之外,但不影响他什么。
祁醒心下一哂,没看到这人变脸,真叫人愉快不起来。
之后的饭桌上,陈老继续与林知年聊起他的画展,提到林知年那幅拿了奖的作品,祁醒顺嘴便说:“那画我也挺喜欢的,还想跟林老师买来着,可惜林老师不肯割爱。”
因为有陈老在,林知年便解释了一句:“那幅画之前就打算送给行洲,抱歉。”
“原来是要送给叶少的啊,”祁醒一副恍然大悟状,“那就难怪了。”
林知年略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陈老笑骂祁醒:“你这个小滑头就别瞎凑热闹了,你根本就不懂画,买回去也是糟蹋了,本来我倒是想着有缘能收藏那画就好了。”
祁醒回嘴:“老爷子你不也没凑成热闹么,谁叫林老师送画的对象是叶少呢,你跟我都没份。”
叶行洲没搭理他,神色自若地与陈老提议:“您要是喜欢,我可将画转赠给您。”
他的话出口,身侧的林知年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又掩饰过去。
陈老倒是笑了:“那怎么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愿意送,我也不好意思收。”
“小侄不懂欣赏这些,那画给真正识货之人收藏也好,您要是喜欢,不必客气,”叶行洲的语气并不谄媚,当真像是小辈在向长辈赠送一件合对方心意的礼物,说罢还体贴地转头问了一句林知年,“知年觉得可以吗?”
林知年抬眼,对上他直视自己冷静沉定的目光,声音一顿,说:“拙作能被陈老收藏,是晚辈的荣幸。”
对面坐的祁醒“啧”了声,笑着冲陈老竖起大拇指:“还是老爷子你面子大。”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老也不再推辞,高高兴兴地接受他们的好意。
一顿饭宾主尽欢,饭后他们陪着陈老喝了壶茶,之后陈老又兴致勃勃地领林知年去鉴赏他收藏的画作,还让祁醒和叶行洲不感兴趣不必跟着,自便便可。
叶行洲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走去外边院子里透口气,顺便等林知年。
祁醒在院中的回廊里喂廊下池塘中的鱼,看到叶行洲出来,随手扔了一把鱼食进水里,先开了口:“叶少这么上紧着来拍我干爷爷的马屁,还特地带上林老师来讨老爷子欢心,当真辛苦了。”
叶行洲没把他的挖苦当回事,随手点了根烟,祁醒嗤道:“不想被我干爷爷赶出去,你最好别在他老人家面前抽烟。”
叶行洲的视线转过来,烟叼在嘴里,轻眯起眼。他眸色漆黑,镜片之后的眼神却露骨,就这么没有丝毫顾忌地打量起祁醒。
祁醒略微不快,这人在长辈面前装得温文儒雅,现在这副模样,却活脱脱一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他想起之前在美术馆里叶行洲“调戏”自己的行径,浑身不适。
“你看什么看?”
祁醒提起声音,脸色愠怒。
色厉内荏。
叶行洲脑中闪过这几个字,终于开口:“暴发户的儿子?”
“想打听我和老爷子的关系?”祁醒气笑了,“我偏不告诉你。”
他说完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上前走近叶行洲,故意凑他面前挑衅:“要不这样好了,我看你反正也没多在意林老师,你把他让给我,我帮你在我干爷爷面前多说说好话,也免得你这么苦哈哈的又是拍画又是送画,我干爷爷还未必就会高看你一眼。”
凑得太近,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祁醒自己却没意识到。
叶行洲不动声色地看他,视线在他脸上慢慢游移。
祁醒扬眉:“考虑考虑?”
半晌,叶行洲吸了一口烟,缓缓喷到他脸上,用一种极其微妙而危险的语气吐出声音:“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