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收拾干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上过了药,恭恭敬敬谢过军医,立刻赶去找他师父。
只是少年一腔热意,扑了个空。
龟兹战败求和,边疆已无大事,只余下些善后工作和部署新防线。
许将军负了伤,虽没到死人的地步,但老军医有言,以她那败絮其中的身子,大可再作它个一两回,见阎王爷也见得早些。
宴清被老王八蛋叨念得头疼,又被他用几壶药酒浇得没了脾气,只得乖乖休养,待在帐中闲了两日闲出个鸟来,最后还是魂一样飘去训练营找乐子去了。
守卫说,将军每日在训练场监看两个时辰,还请小公子耐心等候。
朝云心中落了一下,随即又有些诧异,他一路上遇见的多是满口爹娘的糙汉子,想不到这侍卫竟是如此谦和。
西北本就民风彪悍,常常是不拘于繁冗的礼节,与中原相比,那简直是活得跟山匪似的,更莫说这些浴血于刀光剑影中的将士了。
朝云站到一旁,一边等着他师父,一边想:这大约是师父的贴身侍从吧?
宴清将训练场里的将士折磨过一遍,身心舒爽地回了帅帐。
隔了还有一段距离,她便看见了帐外杵着的一根“杆子”。
少年换了一件不知是谁穿旧了的衣服,身上落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拂去,只静静站着,目光扑朔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了声音,少年立刻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见他师父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他心里一慌,不知道怎么了,上前的步子都僵了。
“师……师父。”
宴清舒了一下眉心,伸手拂去少年肩上的积雪,淡声开口问:“想去京师么?”
少年一愣:“什么?”
他师父微微一笑,侧过身负手而立,望着雪天一线,颇有一点山头上骗人钱财的野鸡道士的风范道:“京师,是天下最繁华之地,有最亮敞的前程和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她转过头,看着朝云:“想不想去?”
许将军一双眸子,光线不明时漆黑似深潭,此时雪映天光,一片清明被收入那一双眸子里,竟隐隐显出琉璃色彩。琉璃珠边上尤为清亮,似度了一层金光,轻而易举就能让人脑子断了拍。
朝云心中砰砰直跳,他以前也去过京师,确是繁华昌盛,可如今从师父口中说出来,莫名又带了别的什么魔力,他想也不想地应道:“我去。”
次日,天还没亮全,宴清便起来收拾那块折磨死人的伤背。
老军医给她上过药就脚底生风溜得飞快,留下许将军龇牙咧嘴地上完绑带。
背上有伤,不便着甲胄,宴清只换上便服,披上一件暖云纹大氅便出了帅帐。
西北冬日白昼短,虽已是辰时,连着漠北河的那一片天依然幽蓝深沉,疾风自天尽头卷雪吹来,仿若南洋海上风雨欲来前的浪群。
随从回京的下属青藤已备好马候在外头,寻风那畜牲一见着她就刨蹄子,可惜缰绳被人固着,只得原地转圈圈,朝她嘶鸣。
真个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正主宴清懒得理它,眼睛一扫,果然看见站在寻风后头的小孩。
小孩着一身不合年纪的青灰棉衣,杆子似的身量被裹得肿了些,宴清一边朝他走去,一边想回了京要叫长阳置备些少年郎的衣物了。
不能糟蹋了那一张着实好看的脸。
“师父。”还未等她走近,朝云就先迎了上来,眸子清明地望着她。
宴清这才想起来,竟为了给这小孩备一匹马了。
她一边伸手拂去少年鬓边沾着的细雪,一边问:“会不会骑马?”
朝云耳尖有些红,似乎有点不太适应这样带了点爱护的举动,他抿了抿唇道:“会的。”
生在疆域的人大多路还没走明白便要被爹娘扔上马了的。
宴清看着少年郎微红的耳尖,心道这小孩面皮子也忒薄了些。
不过倒是正好,面皮子薄逗起来才有趣味。
似乎想到了什么,许将军清明的眼眸恍惚飘忽了一下,随后将那匹失了宠差点撒泼打滚的白马牵过来。
寻风见这负心主人终于打理自己了,拿脑袋去蹭她。许将军铁石心肠,伸手薅着毛推开,对朝云道:“我的寻风,敢不敢试试?”
朝云抬起头看了寻风一眼,立刻被这只极通人性的千里马喷了一鼻子,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点,转头对上他师父笑盈盈的眼睛。
朝云道:“它不认我的。”
寻风原地转了一圈,又喷了一鼻子雾气,蹄子刨着雪地,浑身上下都是抗拒。它偏头蹭宴清的手,模样委屈得像个被抛弃的小娘子。
宴清给它一脑袋栗子,而后唤来侍卫,带朝云去选一匹马。
朝云愣了愣,抿着唇跟着人去了马厩。
待人走远了,来送行的柳参军立刻凑过来,拱着他将军的肩膀,贼兮兮地笑道:“将军,你这徒弟水灵灵的,够劲儿啊!”
柳参军其人,比军营里其他糙汉子多读了几本书,长得人模狗样,在一众流氓里显得最像正人君子。但他学富五车,可能有四车是风流话本。
宴清斜他一眼,与这满脑子不干净的混账东西无话可说。
李副将一把将正人君子捞过来,讥讽他:“你个老嫖子,别逮着人就净想些不干净的东西,藏好你那小不点的玩意。”
士可杀不可辱,柳参军反身一脚:“爷踹残你!”
但他长相不流氓,功夫自然也不到家。李副将轻而易举就躲了过去,一手钳着人,任他小打小闹,转头对许将军一笑,极其猥琐地问:“将军,您跟东宫里那位?”
他单手比了个手势,挑眉道:“咱弟兄们能吃着喜糖不?”
柳参军也停了下来,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家将军。
宴清心里骂道,混账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是见了她回京才敢放肆。
她朝寻风递个眼色,道:“喜糖大约不远了,只怕到时候你俩还是个花窑子里遛鸟的处境。”
寻风心领神会,一撅蹄子,扬了两只王八犊子一身雪。
王八犊子被反将一军,沉默了下来。
突然,一声嘶鸣划破这挠心的沉寂,一人一马猛然从里头窜出来,朝远处疾驰而去。
宴清望着那被人骑了而怒不可遏的棕马和上头被甩成旗子的少年,眼中划过赞赏。
这马是马厩里数得上号的臭脾气,看这架势,是要折服于这小孩手里了。
一人一马越来越远,最后成了雪天一线上头的米粒。
柳参军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道:“这小崽子有点能耐啊。”
许将军改不了骚包的毛病道:“本将军的徒弟,自然不能差。”
从方才开始就没吭声的李副将突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将军,咱不晓得老皇帝为何只召您一人回京,但有的道理我李刿也摸得出来,您千万小心啊。”
宴清顿了一下,看向他,笑道:“哪来的婆婆妈妈?”
李副将也笑了笑,眼角挑成一个惊人的弧度:“唉,刀尖上见血多了,难免有些心眼。”
突然转了话题,柳参军也不奇怪,他远眺长天,道:“天底下有个定武侯,老皇帝背后就是有个二十三司又能坐得舒服么?”
这话委实有些戳心眼子了,宴清蹙了蹙眉头,正要开口,却又被李副将抢了先。
“将军,咱许家铁骑一辈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当年跟着老侯爷誓死效忠,如今跟了您刀山火海也敢闯,咱没读过几本书,手握个笔都抖得厉害,自然也不懂京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但只要您一句话,咱……”
宴清越听越头胀,干脆一人一脑袋,骂道:“奶奶的,还敢提老侯爷,忠君护民、定国安邦,老侯爷定下的军纪你们就记了个屁?”
两块榆木脑袋被狠狠一击,还是不甘心,许将军凉凉瞥一眼,立刻垂下头老实了。
许将军将两人转过身去,望着矗立三里外的北固城城楼,道:“将士们不是用来糟蹋的,是用来护着这条线的,这条线后头,该是国泰民安。”
覆了一层厚雪的北固城狠狠镶入眼中,李副将与柳参军红了眼眶,抱拳道:“是!”
朝云驯服了烈马回来时,便看见两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小媳妇似的站在他师父身后,气氛有些怪异。
他心里诧异,以为是分别在即的离愁别绪,都道铁汉柔情,今天是瞧见了。
被驯服的红鬃烈马低垂着脑袋,蔫不拉几,仿佛脸都丢尽了。
宴清拍拍少年郎的手臂,赞赏道:“不错。”
少年抿着唇,腼腆一笑。
宴清翻身上马,牵着缰绳,道:“该走了。”
寻风蹄子一扬,飞快蹿出去,后头跟了一尾的雪尘。
柳参军将青藤牵着的马背上的行李固了固,对着正要跟上去的朝云道:“小子,看着点你师父,别让她死在半路上了啊。”
军中讲话常常没大没小,朝云听了却立刻瞪起眼,愠怒道:“不得对师父无礼!”
少年生得一副棱角分明的好模样,稍深的眼窝里射出凌厉的光,直将人看得心头一凛。
柳参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是只狼崽子啊。”
他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去吧,好好护着你师父。”
朝云捏着缰绳的手一紧,看着师父同青藤已经远去,他一夹马肚,跟了上去。
他师父已经领先了一段,寻风步态潇洒,走在厚厚的积雪里,带起阵阵寒风吹起他师父的衣袂,那大氅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上头的暖云纹被天光一照、被风一吹,竟呈出九天流云之感。
大氅靛青之色,划过天地合一的白中,似沧海一粟,又似顶天立地。
朝云脑子里忽然蹦出在话本里看见的话来――天下定武侯宴清,十五参军,十八挂帅……
他突然狠夹马肚,想要与他师父并肩而行,却见他师父停在了一处山坡顶上。
朝云御马至宴清身边,也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底下。
西北战场是一处高原,如今自上而下眺望,只见万里山峦延绵不绝,雪覆山头,起伏错落,是表里山河轰击胸膛的豪气壮阔。
他师父静静望着山峦尽头的流云,似乎有千言万语。
朝云想起雪埋枯骨的凄凉,喉咙一哽。
青藤跟了上来,一看这小娃娃脸上的悲凉之色就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他面带笑意,凑近小声提醒道:“小公子不必担心将军,只是这气候严寒,婀娜美人着了棉衣,将军颇为遗憾罢了。”
“?”朝云险些被这一句话呛到。
他不可置信地去看他师父,他师父神秘莫测地勾起一抹笑意,而后一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