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领命离开了,李副将被这一岔,也忘了方才要问什么,惊奇道:“将军什么时候拐的小娃娃?”
宴清拢了拢大氅,吹着西北寒风,惬意道:“刚来那会儿,见着人长得好看,就收入门中了。”
李副将摸着鼻子,痛心疾首道:“将军你禽兽啊!”
他家将军心安理得地收了这赞誉,抬脚把人往边上踹,目光扫过还趴在地上的吉祥物,道:“滚去把人收拾了。”
半死不活的一坨似乎察觉到什么,动了动,用尽全身气力翻过身来,眼睛勉强撕开一条缝,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宴清,他忽而诡异一笑,道:“天鹰划过炼狱的羽尖定会刺穿你的心脏……许宴清……咳咳……你们许家……”
仿若沙砾磨过的嗓子难听得头皮发麻,语调尖锐,带了莫名的音韵感,似乎是一段咒词。
最后的几个字没说出声来,但宴清看得清清楚楚。她面无表情地回视那一双阴鸷眼眸,像看着一个跳梁小丑的玩闹。
“呵呵呵……”粗粝的声音钝锯似的锯在人心头上,而后渐渐熄了下去。
李副将也发觉了不对劲,皱着眉头蹲下,粗鲁地掰过他的头,伸手叹鼻息。
已经没了。
“娘的!”李副将可惜地骂了一声,把尸身拎起来,“这小子居然是个北羌蛮夷!早晓得今天早上就炖了喂马!”
那段咒词实在诡异,如今人没了,李副将依然觉得毛骨悚然。他抖了抖五大三粗的身子,看向宴清道:“将军,方才那段什么鹰什么鸟该不会有什么玄机吧?奶奶的,北羌喽啰真会折磨人!”
宴清看了一眼另一头远远走来的几人,嗤笑一声,道:“你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怕这些神神鬼鬼?丢不丢脸?这不过是北羌一带的巫术咒词,自欺欺人用的。”
李副将也觉得有点丢了他英武神威的面子,于是迁怒于手上拎着的尸体,骂它:“你个小混账,该下十八层地狱,煎了炸了!”
宴清:“……”
她一时竟不知这蠢货是气的还是饿的。
眼看两个侍卫领着小孩走近,宴清觉得,再不把这只恼羞成怒的狗熊和新鲜出炉的尸体送走,吓着了小娃娃,该下地狱的就是她了。
于是她朝狗熊撂了个眼色:“把它拎出去处理了。”
李副将撇撇嘴,显然有些不悦于这小混账不是他亲手了结的。
小孩走到宴清跟前不远处时,只能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人拖着什么东西走远了。
那东西似乎有点长,弯出来的一截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是……人么?
心中正思索着,就听见有人唤他,是女子的清脆之声,却又多了些力度,有些哑。
他猛地回神,对上一双深涧一般的眸子。
束起长发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带了些戏谑。
宴清看着眼前这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的小孩,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看着呆愣的小孩竟一瞬红了眼眶,发了狠似的要扑过来。
那模样,既像来寻仇的又像是委屈的。
两边紧盯着少年一举一动的侍卫立刻上前,把人扣住,反手一扭,就将莫名发疯的少年钳住了。
宴清摆摆手,道:“无妨,放开他。”
侍卫立刻松了手,少年没了禁锢也不乱动了,只低着头站在原地,瘦条条的一杆子,身上衣服破烂,风一吹就抖一下,伶仃飘摇得跟没人要的狗尾巴草似的。
宴清笑道:“怎么又怂了?”
少年抬眼看她,眼眶还是红的,像是委屈又像是生气:“你要走了。”
不是问,而是肯定。
宴清看着他,饶有兴致问道“你如何知道?”
许将军身上流着纯纯的中原血脉,却偏偏生出一点北部疆域人民的模样,不似中原女子的温婉柔和,她眼眸深邃,鼻梁挺直,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飒爽英气,盯着人看时,仿若能把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挖个空、揉个碎,一丝伪装都藏不得。
少年被她看了一会,有些惶然地低下头,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鹌鹑:“我在外头看见有人进来了,他的穿着不像西北人……”
说着,声音又忽然提了起来,眼睛晶亮的少年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宴清,道:“你说过要收我为徒的。”
半大的小孩脸上沾着污泥,模样颇为滑稽,那目光却执拗得很。
小娃娃没她肩高,气势倒不小。
宴清微微一笑,道:“我的确说过,只是……”
许将军伸手往一旁的侍卫腰侧一捞,抽出一柄剑,横剑递给少年,垂下头看着他道:“我从来不养废物——一年前教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少年愣了愣,随即眼中划过欣喜,他连忙接过剑,朗声道:“定不让您失望!”
话毕,少年退出一段,横剑起势。
刺,挑,躲,击。
力敛于内,行云流水,宛如惊鸿,激起一地雪尘。
练毕,少年收了剑,气有些喘,掩不住急切地去看宴清。
许将军本想再逗一逗人,可水嫩嫩的小少年眼神清澈又热烈,她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忍心欺负了。
许将军揣着仅存不多的良心拍拍少年的肩膀,轻笑道:“不错。”
少年被她拍了一下,立刻站得僵直,而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师……师父?”
宴清一挑眉,道:“你倒自觉。”
她想起什么,问:“拜了师父却不告诉师父名字?”
一年前,龟兹国公然撕毁当年被老侯爷打成丧家犬后谈和的约定,十万大军突如其来,入侵边境,大亓猝不及防,吃了一个大亏,险些丢了边境北固城。
圣上震怒,大掌一挥,把才打完南洋班师回朝、蹲在侯府里发霉长草的许将军赶去了西北。宴清领着援军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北边境北固城时,昔日安宁繁华的一座城已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途中,一个浑身染血的小少年在一片废墟里扑上来,而后立刻被将军护卫叉在了地上,他在尖利的长缨枪尖下高仰起头,紧紧盯着马上的许将军,嘶声喊:“我知道你是宁武侯许宴清!我要参军,我要杀了那些狗!!我要杀了他们啊!”
许将军看人实在可怜,为数不多的一点良心动了动,她便把少年捡起来扔进了城督府上,嘱咐人好好照顾着,临走之前耐不住他死缠烂打教给他一套剑法,哄小孩似的答应少年战事过后就收他为徒,连名字都没问就走得干干净净了。
许将军忙着揍人,没过多久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少年抿了抿嘴唇,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回道:“回师父,弟……弟子名唤朝云。”
一声“师父”叫得轻,似乎还有些怯意。
宴清点点头,目光落在他一身新旧伤上,皱了皱眉。
许将军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哪怕这便宜徒弟才才入门、连礼都没拜,那也是旁人欺负不得的。宴清道:“那群王八羔子就这么待你?”
朝云往后藏了藏手,心慌意乱道:“不、不是的……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
宴清想,这小孩脑子里莫不是灌了浆糊。
朝云接着道:“我怕……我怕您忘了……所以就擅自跑出来在外头守着……”
真忘了的许将军没脾气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道:“不会忘,一直记着呢,正要打算进城找你,也巧,你倒自个儿跑来了。”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十分高兴。
许将军一拍他的脑袋,对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带他去收拾一番,既然做了我的徒弟,就不能丢了我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