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昏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着她打量了半天,才迟钝地认出她来:“玓瓅?是你吗?”
玓瓅缓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柔声道:“是我啊,我来看你了。”
许久未曾落泪的楚云汐猛然见到她,泪湿眼眶,艰难道:“没曾想临死之前你会来看我。谢谢你原谅我。”
玓瓅满含笑意,泪光闪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还是称你为公子吧,前些日子在街上偶遇碧音,还是会忍不住上前询问你的近况,才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好。”她疼惜的握着她的手,“没想到你竟被害成了这样。”
楚云汐每说一句话嗓子便如刀割般痛楚,她虽落泪却始终报以微笑,摇头道:“但今天见到你是我这些日子最高兴的事,眼见得你容颜依旧,想必你过得很好。”
玓瓅双目紧紧地凝视着他,重重地说道:“我很好,尤其是见到你。”说着,滚烫的眼泪滴下,她绽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忽然便明了了,哽咽无语,被命运玩弄的何止她一人。
玓瓅欢喜地笑着说道:“你并不亏欠我,又何谈原谅。”
她越是如此,楚云汐越是心痛不止,她哑声道:“我这辈子后悔的事太多,欺骗你虽是迫不得已,但却是我的罪过。”
玓瓅释然一笑,低头道:“我不怨你,你带给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是我一生无法忘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楚云汐长叹一声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玓瓅笑着,脸颊绽放出凄艳的红晕,她静静地靠在她羸弱的怀中,仿佛拥有了此生最大的幸福。
她又怎能不明白,怨恨怎能敌得过相思,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是仇是亲,不过是俗人之见罢了。情之一物,又岂是俗物、俗见、俗世可以束住的?
玓瓅爱她的尊重,爱她的怜惜,爱她的相救之恩,爱她的重情重诺,这与男女又有何干,这与世间俗见又有何干,她只需要那一段纯真的感情温暖自己的生命罢了。
楚云汐百味杂陈,轻轻地抚着她的青丝,不觉叹道:“可怜我这一生遇到的痴人竟如此之多:梦影、青莼、思雨、大哥、母亲、舅舅,每个都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如此有情倒不如无情。其实只要心中有情,又何必计较结局,相守与否、美满与否、白首与否,又有何重要。”
她转而望向玓瓅:“若你当真放不下楚长庚,就把他放在心里。但莫要沉溺其中放弃一切。他是个美好的幻影,当你陷入困境,绝望伤心时,若他能安抚你的心,便是我的功德。”
玓瓅泪眼楚楚,笑容凄绝:“不,这不是幻影,你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她爱的是楚长庚,也是楚云汐,那不是幻影,不是她的幻想,那是曾经真真切切出现在她生命中且永远都不会消失的挚爱。
玓瓅目光转向桌上的红色嫁衣,她伸手将嫁衣拿起,嫁衣上金色的绣蝶落在雍容华贵的牡丹上,璀璨夺目。她双手拂过那衣裙上的金色蝴蝶,仿佛要将它掬在手中,她紧紧地将嫁衣握在胸前,泪落沾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可以穿到这么美的新嫁衣。”
霎然间,楚云汐醒悟过来,今日玓瓅前来,并非只是来看望她,而是要代她出嫁!
“不!她骇然张口叫道,她五指勾住她的手臂,咬牙坐了起来:“你不要犯傻,这是死罪。”
玓瓅沉浸在嫁衣的红色喜悦中,似并没有听到她的话。她狠心抬手扇了她一耳光,尖叫道:“你还不醒醒,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楚长庚这个人,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她手上没有力气,这一下打的并不重,玓瓅也不觉得疼。她不小心将一盒珍珠拂落到地上,珍珠散开,一粒粒落在地上,仿佛一块晶莹的玉石碎落在地上,砸出凄伤的音调。
外面守卫听得动静,出声质问,楚云汐忙要高声喊人,制止玓瓅着糊涂的行为,玓瓅却抢先捂住了她的嘴,答道:“没事,针盒掉了,我这就捡起来。”
楚云汐体弱气虚,本就发不出高音,只能用恐惧的眼神望着她的双眼,期望在她眼中能够望见一丝悔意。她却始终带泪而笑,脸上挂着欢欣,仿佛不是去送死而是真的出嫁。
她将自己脖颈上围着的纱巾摘下来,给楚云汐的半张脸围地紧紧的,让她无法张口说话,又将外套脱下,给她穿戴整齐,披上厚毛披风,戴上风帽,仅露出上半张脸。
楚云汐浑身又酸又麻,全身无力,几乎只能任人摆布。在她给门外的碧音打暗号之前,她悄悄地凑到她的耳边说道:“公子我要跟永诀了,我用命呈献了我的心意,我再无遗憾。莫要以我为念,我的精魂会永远追随着你。”
她的眼泪陆陆续续落在她的耳朵上,像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耳畔,清寒中透着暖意。无法反抗的她几乎是被碧音握着胳膊拖走的。
她回首望见玓瓅正将金光耀目的头冠往头上戴,那是包裹在灿烂黄金下的死亡枷锁。
玓瓅被沉重的金冠压地微微垂首,小巧的樱唇微微上扬,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双颊绯色薄晕晕染开来,好似晚霞。她怀抱着嫁衣,那是她的催命符,但她仿佛真的如同一个待嫁少女一般羞涩而满足。那种温暖笑容即便伴随着死亡也不令人恐惧,只有平静的美丽,即便过了无数日夜,每当她人生最后的笑容浮现在心头,她总无法忘却那种永恒动人的美丽。
我将是怀抱着幸福死去。玓瓅回望着她,心中默默回响,若真有来时,我不愿投胎做人,只愿化为一只蝴蝶,即便只有短暂如昙花般的生命,也要自由自在地陪在你的身边。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心碎的楚云汐彻底放弃了最后一点可怜的期翼,她无法不接受自己是个瘟神的事实,她始终不明白身边这些人为何要义无反顾为她去死。于她而言,爱似乎比恨更加沉重,伤害她的人伤的是她的身,却无法伤她的心,只有所爱之人才能割碎她的肝肠。
她被碧音送上了耿功的马车,见到耿功她的心越发寒得彻骨。耿功也明白她的担忧,故意悄声道:“四小姐,我是为了报答将军的救命知遇之恩,排除万难也要送你回蜀南,您且放心,将军并不知情,我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护地你们周全。”
听了这话,楚云汐稍稍心霁,但当碧音的手从她手中渐渐滑落,她忽然明白今日她失去的不止是玓瓅,还有这两个从小陪伴在她身边的亲人。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自己手边有相思剑的存在,那样她就可以立马拿起,赶紧斩断着一切苦楚。
说不出来的她拼命的拉住碧音的手不愿放开,碧音终于落泪:“主子,我以前很怕死,很贪吃,也害过你,不明白这世间的是非善恶,也没有在乎的人。但你和夫人真的对我们很好,我没有亲人,从小就被卖去做下人,从未尝过被人宠,被人疼的滋味。可你和林姑娘一直护着我们,你虽比我小,想来却是你照顾我比较多。你莫要伤悲,这都是我们对你的亏欠,绿妍也是,死了的青莼也是,我们绝不后悔。”她倏尔一笑,语气轻松道,“我们留下陪在玓瓅姑娘身边,也好瞒过太子。可惜这一去也来不及跟林姑娘道个别,主子若你有一天能再见她,记得提醒她,她又食言了,说好给我买的糖炒栗子、桂花糖,我也吃不上了。”
楚云汐悲伤痛哭,声音堵在纱巾里,只有呜呜呀呀的声音。碧音怕引得守卫怀疑,赶紧抽手下了车,临别时她对耿功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抹了抹眼泪,掉头便跑回了后门。
耿功目送她入门,心也跟着绞痛起来,眼泪不停地翻涌,都被他逼停在眼眶中。他红着一双眼,驾着马车离开。他呆愣着,眼前始终抹不掉她那一瞥哀伤的眼神,早知道人生转眼乍分乍离,他该更加善意地对待周围之人才是。他望向惨淡的冬阳,只觉的这世间万物皆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浑然不觉憎恶,只有无限悲悯和怆然。
时间已快接近吉时,已将新娘接入府中的施佳珩穿着一身大红吉服,坐在后堂只待前厅鞭炮一响便要出门拜堂。他怔怔地坐着,并不带一丝欣喜欢乐,反而一脸茫然,眉间也带着愁容。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耳畔听不到外面的哄闹声,眼前也不见半分喜色,深重的惆怅将他的心死死地锁住,过了今日,他大约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喜悦。他后半生活着的所有意义,除了承担起一个军人要保家卫国的使命,也只剩下替人还债,他的自我逐渐被湮灭,剩下的是被白灵琳和楚云汐肢解的支离破碎的灵魂。
在前厅忙着迎客的施夫人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今日施佳珩成亲,他的父亲却无法回府出席,已让他感到不妙。他已经很久未曾跟父亲联络,连家书也很少收到,生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冠以内外私通,禁军与边疆重将勾结的罪名。楚义濂死后,朝中曾有言官谈及,皇上总是默不作声或敷衍压后再论,好在施佳珩平日为人处事、小心谨慎,虽结交广泛,却立场模糊,含混中立,少有激进之言,中庸内敛,倒也能明哲保身。
婚前他便与母亲商量好,等婚礼结束后便送她与妹妹回家乡与大嫂团聚,而他则会上书请求重回云中,助父兄共守边疆,同时也可以离开白灵琳。他承认自己虽答应了楚云汐,也向白灵琳做了保证,但却无法原谅自己如此轻易地便放弃了楚云汐,虽然这是她的请求,却也无法抹去他对自己薄情的判定。他会对白灵琳尽到丈夫的责任,但不是现在立刻,他需要老天再给他一些悲伤、怀念、忘却和自罚的时间。
门口侍婢轻敲房门,施佳珩惊醒,以为是行礼时辰到了,便抖抖衣摆站起来,侍女却在门口回道,有一位从富春来的姑娘,自称是公子的故人,前来道贺。
施佳珩以为是林日昇夫妇起来,忙出门相迎,却只见一位穿着粉衫,长相秀丽的姑娘,喜气洋洋的站在门口向他问好。
他瞧着眼熟,却记不得她的名字,也和气地冲她微笑道:“抱歉姑娘,我一时记不得你的名字了,你是林兄家的什么人?”
那姑娘俏目一闪,笑道:“小女也只是个奴婢,施公子自然是不不记得。小女是陈思雨小姐身边的婢女,名叫肖红叶呢。”
施佳珩点头一笑,将她请进屋来,亲自为她斟茶。她惶恐地接过茶杯,在他的频频客气下复又坐下。他关心地问起林日昇夫妇的近况。
肖红叶抿了口茶,喜不自禁的道:“我们家小姐已有了身孕。他们二人听说施楚两家联姻都欢喜的不行,本来打算亲自前来恭贺,可是小姐如今不便长途远行,身边也离不开姑爷。两人因不能亲自参加您与楚小姐的婚礼而惋惜不已,特派我替他们前来恭贺您新婚之喜,并送上贺礼一份。”说着她放下杯子,从身后的包袱里郑重地掏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
施佳珩听说二人婚姻美满,如今又添子嗣,羡慕不已。又听得二人因误解而空欢喜一场而心生愧疚,他尴尬地笑笑,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微感落寞地致谢道:“多谢林兄夫妇!他们二人才是大喜。我这就吩咐下人备上厚礼,待你走时替我带上,等孩子出世,我必去富春也讨杯喜酒喝。”
说毕,他接过锦盒,打开一瞧,只见一块晶莹剔透如同琉璃一般的躺在盒中,玉璧中央烟雾缭绕,上有鱼纹,精美绝伦。他剑眉微皱,不禁问道:“这是?这该不会是?”
肖红叶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施公子这便是小姐姑爷送给你与楚小姐的贺礼——水沉璧。”
施佳珩忙将锦盒盖上推辞道:“这贺礼未免太贵重,这乃是陈氏数代相传的镇庄之宝,施某怎敢收下。”
肖红叶将锦盒返还到他的手中,笃定道:“这贺礼您一定要收下。小姐说了,这水沉璧救人活命的传说并非她说杜撰而是确有其事。这秘密是陈氏后人代代相传得以流传下来。这水沉璧已传千年,颇有灵性,玉璧中央之所以有水雾生成乃是因为这玉中结又两块冰片名为玉心,可以使刚死去不久之人起死回生。姑爷曾经给楚姑娘诊过脉,楚姑娘体寒身弱,若是婚后生产必有生命之忧。故而他们将此物送上,到危急之时,施公子只需将这玉璧从中间掰开,取出一片于她服下,必可保母子平安。”
施佳珩认真聆听,对于林日昇夫妇的一片苦心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肖红叶容光满面,笑意不断:“小姐和姑爷早有转送之意,上次走的匆忙竟此事遗忘。今日适逢两日大婚,将此物送上更显隆重。奴婢在此替小姐和姑爷恭祝二位花开并蒂,永结同心。”
施佳珩将锦盒收入怀中,苦笑着想要解释:“多谢林兄夫妇美意,我也替云汐谢谢二位,只是……”他话未说完,门口侍卫突然敲门道,“公子,宫中有旨意到。”
施佳珩一怔,肖红叶见机忙起身告辞。他将她送至门口,等她走后,才悄声问那侍卫:“是谁的旨意?”
侍卫抱拳回道:“是华阳公主的旨意?”
施佳珩又是一愣,狐疑道“怪哉,我在长安这些年怎么从未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号?”
侍卫摇头显然也是不知。他满腹疑问,便道:“那便去前面接了旨意再说罢。”
侍卫伸手拦道:“那中官已往这边来了,他说这旨意是给公子的新夫人的,在前厅不便宣读,还请公子将夫人请出听旨。”
施佳珩越发不解,他吩咐侍婢请白灵琳移步到此。
佩戴着重重头饰的白灵琳在侍女的搀扶下,一脸凝重地缓慢进屋。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起来并不高兴,反而憔悴虚弱,满头虚汗,脚步也是不稳,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施佳珩扶她坐下,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低着头,并不瞧他,双唇紧抿,似在忍受巨大痛苦。
一身便服的中官在侍卫的引导下进了屋,施佳珩忙上前行礼。中官还礼,满脸堆笑道:“施将军有礼了。”
他目光在屋中一转,便落到一身喜袍的白灵琳身上,便径直走上前去,笑问道:“想来这便是新夫人白灵琳小姐了。咱家这有一条华阳公主的口谕是给你的,请听旨吧。”
施佳珩不解其意,也不多问,只在一旁回道:“内子今日身体不适,可否请她坐着听旨。”
中官好脾气地笑道:“不妨事。”待其余众人退出,他才继续道,“那咱家这就宣旨了。”
说着他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硬声道,“白灵琳姑娘,本宫说道做到。你杀害杭州守备司余古一案刑部已着手调查,无日即将发回重审,还请姑娘暂停婚礼即刻进宫,与本宫将此案交代清楚才好。”
施佳珩惊得说不出话来。中官宣完旨后,又笑容满面地说道:“白小姐,公主的旨意咱家已宣读完毕,还请小姐即刻随咱家进宫吧。”
白灵琳的脸一直埋在头冠的阴影里,她沉默良久,才张口门声道:“不必了,司余古是我杀的。烦请转告公主殿下,不用审了,也不必查了。我有几句话要跟施公子说,还请大人回避片刻,待我说完后,便会自行前去认罪。”
“这……”中官脸现犹豫之色,用善良的口气问道:“既然夫人这么说了,咱家也不好违抗,不若咱家等上一会儿,待你们二位把话说完,再随咱家进宫,倒是有罪没罪您在自行跟公主解释清楚,二位觉得如何?”
白灵琳点头道:“劳驾了。”
中官退出,施佳珩急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灵琳艰难地抬头,本想咧嘴扯出一个微笑,嘴一张却一口鲜血喷在施佳珩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