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是生鱼片粥,好在加了姜葱去腥,唐修握着勺子,手指在勺柄上摩挲了一阵,才舀起一勺,送到嘴边。
他动作已经很小心了,但左肩的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他只能吃一两口就放下勺子轻轻在伤口周围按一按,疼痛缓解了再继续吃。
“吃个饭都这么困难,姜默还真放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啊?”
陌生而轻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唐修蹙眉转头看去,是一个戴着口罩和眼镜的医生,正从门口走进来,推着医用车。
“不用这么戒备地看着我,你的伤都是我治的,姜默就在旁边看着,”医生走到床边,“赶紧再吃几口,该挂水了。”
唐修想看看他手里的药水,但是眼前总是有挥之不去的昏花重影,他实在看不清,只能哑声问:“挂什么水。”
医生低笑两声:“放心,知道你怀孕了,都给你开孕夫能用的。”
唐修脸色发白,握着勺子的手紧绷地用着力,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隐隐突起。
他放下勺子,抬起头直视着医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你没告诉姜默,为什么?”
“这很明显,你不想让他知道啊,”医生耸了耸肩,“如果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没有一个孕夫会把肚子束得那么紧。我很尊重病人隐私的,你不想让他知道,我也自然就不会说。你看我连病号服都没让他给你换,就把你的衣服剪开给你处理了下伤口,换衣服就很容易穿帮了。”
唐修下意识地单手护在小腹上,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
“不吃了?那就打针咯。”医生准备去拉过唐修的手给他消毒。
唐修敏感地躲开他:“你是姜默的朋友?”
“不是他的朋友,我能待在这里吗?”医生并没有因为他的躲闪而觉得不悦,反而笑得很是轻松平常。
“……”唐修别过脸,沉声道,“东西都给我,我自己来。”
虽然姜默说这家私人诊所是安全的,但唐修没有办法信任眼前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是姜默的朋友,姜默不可能半个字都不跟他提,他也不可能帮着他隐瞒姜默自己怀孕的事情。
“嗯?”医生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确认唐修的话,“不能因为自己是医生就这么任性哦,你现在找得准自己的血管吗?”
唐修下颌紧绷着,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都给我,我要没有拆封过的。”
“行行行,别这么凶,都给你。”医生把他要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给他摆放好,倚着墙看他吃力又有条不紊地给自己消毒扎针的样子,眼神里毫不掩饰对他的兴趣。
唐修将医用胶带贴在手背上固定好针头,冷冷地道:“你很闲吗?没有别的病人要管?”
“姜默让我看好你。”
“我不用你看,出去。”
医生兴致勃勃地“啧”了一声:“姜默果真养了只漂亮又高傲的小猫咪,碰不得也看不得。”
唐修觉得从旁人口中听到这种话分外刺耳极其不堪,尤其是这个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人,他当下就恼得胸口都疼了,面红耳赤地冲医生叱道:“滚出去!”
他嗓子哑得很,这么拼了命地喊,少不得要疼得咳嗽起来,咳得肩膀跟着一阵一阵撕裂的痛,他浑身颤栗着,嘴唇白得发灰,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医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咳,过了一会儿把手伸向他的背,想给他顺顺气,他却像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般,极度排斥地躲开,将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你脾气真有点差劲了,小猫咪,”医生收回了手背在身后,看戏一般地看着唐修咳到肩膀上的绷带都渗出了血迹,“把伤口弄裂了,一会可还是我帮你处理。”
唐修咳得说不出来话,生理泪水打湿他的睫毛,顺着脸颊滴落在他苍白的锁骨上,他只是咬着牙拼命蜷缩着身体,将小腹护得严严实实,怎么也不让医生碰他。
“我是姜默的朋友,肯定不会伤害你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医生像是觉得好玩,单手撑着床头,将唐修逼得退无可退之后,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很害怕吧?姜默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是有点过分呢。可你也要好好反省一下,你这个脾气,确实不好带着一起出门呢。”
医生满意地听着唐修越发艰难凌乱的喘咳,像是觉得分外动听一般,闭着眼睛享受了一阵,又继续道:“想不想知道姜默在哪里?想不想看看他到底背着你都在做些什么?你乖一点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哦。”
眼看着唐修再躲就要掉下床,医生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别、咳咳――别碰我……姜默、姜默……”唐修嘶声喊着,拼命挣扎,肩膀渗出更多的血,手背上刚刚扎好的针也在挣扎中被强行扯出,血溅得到处都是。
医生低头看着几滴溅到自己白大褂身上的血,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耐烦。
“你真的过分了,”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住了唐修,并掏出了一支针剂,迅速而准确地推进了唐修脖颈上的血管中。
唐修苍白着脸艰难地喘息着,连颤栗都是虚弱的,瞳孔渐渐涣散,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是护在小腹上的手还紧紧地拽着那里的衣料不肯松开,灰白的嘴唇颤颤巍巍地蠕动着,含糊不清地唤着姜默的名字。
“别喊了,他过不来的,你也别想着打他留给你的那个电话号码,因为那是我的号码。”
“给你打了镇静剂而已,睡一觉别闹了,我都替你累,半条命了都这么能折腾。”
等唐修彻底昏厥过去,医生活动了几下肩膀,轻轻敲了两下眼镜,那头的人愠怒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你在胡闹什么,我说过不能伤害他,你这样乱来,到时怎么跟姜默交待?!”
医生一边给唐修处理肩膀上的伤,一边掏了掏耳朵,不咸不淡地道:“不就打了个镇静剂么。”
“不就打了个镇静剂?你一会自己听听你跟他说的都是什么话,还有你的行为……”
“谁知道怀孕的猫这么难搞,不吓破他的胆,他能折腾到筋疲力竭乖乖让我打镇静剂?”
那头的人沉吟半晌,缓缓道:“你别对他太过分了,至少别拿对待道上人的那一套对他。”
“你又心软?”医生挑眉。
“……我是担心跟姜默没法交待。”
“你放心,拿他肚子里的小奶猫吓唬他,我保证他醒来以后不敢跟姜默透露半个字。”重新包扎好伤口,医生费了点劲儿把唐修的手从他小腹上拽下来,解开他的上衣,又解开他的束腹带,被勒得满是红痕的小腹便突兀地隆了起来。
之所以说突兀,是因为这个揣着孩子的肚子,跟他整个人瘦削苍白的样子相比起来太过违和,这简直是一副全身的血肉精气都给了孩子的样子。
医生轻轻吸了口气:“姜默这小子第一次养猫吧,这么漂亮的小猫,养成这样。”
那个声音不屑地道:“那也好过你虐猫吧。”
医生不置可否地笑笑,在唐修隆起的小腹上四处按压了几下,大概确定了某个位置,用棉球蘸了酒精在唐修的腹部仔仔细细地消了毒,铺上消毒巾,取出腰穿针在那个位置垂直刺入,然后用注射器抽了适量的羊水出来。
这个腰穿针扎进去,其实是很疼的,一般来说做羊水穿刺还是需要局麻,但这只小猫本身太虚弱了,受了伤又怀着小奶猫,所以打了点镇定就昏迷得无知无觉,对疼痛都没有什么反应了。
“多久能出结果?”那个声音问。
“亲子鉴定的话两三个小时吧,”医生将抽出来的羊水放好,“你这么心软,要不要再顺便帮他做个产检,看看孩子好不好啊?”
“……不用浪费时间了,出了结果马上告诉我。”
“我觉得都不用测,你看这漂亮小猫咪多喜欢姜默啊,碰都不让别人碰,弄得自己这也流血那也流血,哪可能怀别人的孩子。”
“就算孩子是姜默的,你记得也造一份假的亲子鉴定书备用。”
“知道了。”医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
唐修想起自己有一年生日许了一个愿望,是希望自己生病的时候,爸爸可以喂他吃药喝粥,妈妈不要批评他照顾不好自己,妹妹不要笑他作为哥哥却老是生病,一点都不是好榜样。
可事实上,他每次生病都不敢让家人知道,后来的一次生日,他就把愿望改成了,希望可以经常做那样的梦。
因为那种感觉真的太幸福了,以至于他记事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经历,他都刻骨铭心。
现在他终于又做这样的梦了。他梦到爸爸推开病房的门,拿起那碗鱼片粥,小心翼翼地吹到刚刚好的温度,就送到了他嘴边。
他张口吃了下去,然后看着爸爸笑。
“傻笑什么,好吃吗?”爸爸摸了摸他的头发,眉眼里的温柔流淌到了指尖,让他手上的动作也温柔到唐修眼热鼻酸。
唐修点了点头,开口说了声好吃,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更咽得厉害,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他想克制却克制不住。
“不哭,”爸爸伸手轻轻给他擦眼泪,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完,就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把他揽进怀里,声音轻柔地道,“我们阿修……受委屈了啊。”
他眼泪流得更凶,爸爸越温柔,他就越难克制自己。
爸爸你知道吗?我没有受什么委屈。
一切都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
我不敢和你说实话,你会怪我吗?
我很怕到最后,连你都对我失望了。
他想跟爸爸解释清楚,低下头却看到爸爸手里的勺子变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他抬起头,看到一直温和笑着的爸爸的脸,变成了那个戴着眼镜和口罩的医生。
他来不及挣扎,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个医生就狞笑着用手术刀狠狠划开了他的小腹,拽出了一个刚刚成型的鲜血淋漓的胎儿。
满眼都是刺眼的猩红色。
耳边是婴儿凄厉的哭声。
那个医生用力扼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一点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