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宁是请假回去参加习佳奕的葬礼的。
她才十八岁,这是她参加的第二个葬礼。
彼时习佳奕的父亲一夜白头,病症早已折磨得他没半点模样,眼底的泪仿佛都流空了,只有眼睛红得在充血。
葬礼上的人,迟宁熟悉的也不过一个薄幸。
可大家都身着黑衣,一脸哀戚仿佛与习佳奕是至交好友那般,甚至还有许多素未谋面的网友给她送来鲜花。
迟宁想,这儿能不能用门庭若市呢。
她克制不住自己那些恶毒的念头。
哪怕再早那么几个小时,只要几个小时之前,有人能站出来,就算别对习佳奕说话,只要这么看着她就好。
现在来了又有什么用啊?
一枝花,换走了一个女孩儿的生命。
这交易做得可真值当啊。
周围黑压压一片,南汀的夏日是有名的灼热,至少到金秋十月都是热度难耐,可这还不到十月,这儿已经冷得像人间炼狱。
薄幸站在迟宁的身侧,看着少女的脸色,也不知道这句“你还好吗”到底还要不要说。
迟宁从事发到现在,面无表情,她连哭都没哭,甚至可以在习父无法走动的时候,泰然自若地接待所有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在她脸上看不到半分悲恸。
“阿宁……”
迟宁打断道:“好好和她道个别。”
“啊?”
迟宁一字一顿:“跟她道别。”
薄幸还是染着那头红发,本来想在来之前弄成黑的,可迟宁说没必要。
这道别的时候,大堂内拥拥挤挤的人都已转移阵地,迟宁退居门外,她没有在听薄幸在和习佳奕说什么。
她垂眸望着地面,想起那天习佳奕兴致勃勃和她在狭小的宿舍里介绍文身的模样。
在习佳奕的手腕上,她试图和这世界割裂开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漂浮在皎洁云月间的文身,疤痕变成一道漂亮的红色英文“LUCK”。
幸运。
薄幸。
少年还是她喜欢的那个模样,只是到习佳奕死。
薄幸也不知道她爱他。
今天天气真好,万里无云,烈日骄阳。
希望你下次来人间,能看看太阳。
/
迟宁蹲在地上,浑身脱力。
她根本不知道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支撑到现在的,她在想,她现在还能做什么。
如果那天,她能拦住习佳奕。
如果她不去做那笔录,在陪着她几分钟呢。
又或者,她能不能也算得上是杀人凶手们的一员?
一点用没有。
她是废物。
眼前覆下阴影,烟草混着薄荷的清冽,漫天席卷而来。
迟宁抬头,对上男人的眼。
他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力气赶过来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被晕染得只有红血丝,眼底还落着一圈乌青,一看便知很久没休息好了。
她蹲在地上,他站着,一高一低这样对视着。
迟宁在猜他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可能是“为什么你不接我电话?”,或者是“迟宁,你真是太让人担心了。”,还可能是“我们分手吧。”
可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
忍了这么多天,那些委屈难过快把她掐死的每分每秒,她在极力忍着不让每个人再分出多余的心思来操心她。
鼻头一酸,眼泪失禁地往下崩塌。
迟宁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薄知聿已经提前一步将她抱入怀里。
她躲在他宽阔的肩颈里,哭得无声,哭得压抑,是遍体鳞伤无家可归的小兽,发泄那些她一点都不敢让外人知道的情绪。
“她走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好……”
少女哭到失声,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我是废物”,最后她说的那句话很轻,轻到连她自己都要听不见。
――我活得好疼啊。
薄知聿任由着她发泄,他肩颈都是她冰凉的眼泪,每滴都像锥子砸进他心里,疼得他不知所措。
习佳奕没错。
可迟宁又做错了什么。
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每个都把她抛下了。
在这沉沉浮浮的人间,她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却还是在狼狈地匍匐。
薄知聿轻抚着她的背脊,两件外衣都能摸到她后背凸起的骨骼,瘦到风吹都能飘走的身形,他一点劲都不敢用。
“阿宁,事情没完。”
“该死的人还活着,我们能做的还很多。”
/
这世界向来黑白分明,残酷得明明白白,不会因为少了个人就停滞不前。
迟宁自己实名公开寻找陈誉时间相关的受害者,帖子信息公布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她承诺她们不会因为这次事件影响学业,只要他们乐意发声。
事件热度只在网络上发酵了几条便销声匿迹,迟宁并不意外,因为在这种时候,舆论就消失不见了。
那些催着习佳奕去死的人,都不见了。
谁都是看客,谁都在怜悯。
事件的转机是薄知聿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录像视频,里面明白揭露陈誉的所作所为,一举成交,被开除教师资格证,终生无法执教。
据说在判决后的那天,陈誉被人打断腿了,终生无法人道、行走。
迟宁面无表情,她甚至无法从心底生出任何一点快慰。
她已经连恨都不会了。
学校换了新的高数老师执教,薄幸继续去为他的高四生涯努力,真相大白,校园里没有一个人出来和习佳奕道过歉。
谁的日子都在过,可好像只有迟宁,她一个人被留在了那天。
她没有去学校和公司的力气,临时从ICPC的比赛退赛,不读书也不刷题,她的日常就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无论吃多少药,再如何就诊,她醒来的反应只有盯着那连动都不会动的天花板。
吃不下东西。
连喝水都不会。
生平积攒了许久的郁结都在此刻爆发。
她演,都不爱演了。
她哪儿都不愿意去,薄知聿也没去,他就这么陪着她。
迟宁偶尔能听白涂找上门的声音,斥责薄知聿那天回来,是抛下了多少的生意、人脉,惹得无法收场。
偏偏他现在又只知道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眼底没有自己,回来也是什么都不顾得给迟宁收拾那堆没人敢接受的烂摊子。
白涂说薄知聿现在真是离谱得可怕。
晚上。
迟宁的药效发挥,这个时间点她有精力能和人正常的对话。
薄知聿喊她吃饭。
迟宁坐在椅子上,她总是会觉得没力气,反应又很迟钝。
男人刚从厨房里出来,围裙没拆,手边的菜正滚烫,烟火气十足。
“怎么了?”
“新奇。”迟宁问,“你学会做饭了?”
薄知聿:“本来就会,只是懒。”
迟宁打趣:“那你现在不懒了?”
男人眉梢扬起,压都压不住的痞气,“为什么,阿宁还不清楚吗?”
迟宁想笑,可唇角刚弯起,上面牵动着的好像是千斤重的压力,立刻让她绷得笔直。
她低头,才触及这一桌子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薄知聿给她夹菜:“尝尝。”
迟宁顿了几秒,才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尝。
她问:“你不工作吗?”
“不去也没事。”
“为什么?”
“因为我是老板?”
迟宁又问:“为什么不做你喜欢吃的菜?”
薄知聿慢悠悠地回:“阿宁怎么知道这儿没有我喜欢的?”
迟宁吃得太慢,那一碗饭基本都没动过,吃不到三秒,她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起身,跑进厨房,趴在垃圾桶边干呕。
嗓子眼火辣辣的,恨不得都要把胃都吐干净。
她根本就没吃什么,只能吐出些黄色的胆汁。
她脸色苍白,整个唇舌都只有那种又苦又恶心的感觉,起身的那瞬间差点整个人都栽倒进垃圾桶里。
薄知聿眼疾手快:“阿宁――”
“没……没事。”她磕磕绊绊地说。
薄知聿给她倒温水,迟宁一杯喝到底,还难受得无法喘息。
“吃不下多久了。”他沉着声问。
迟宁:“没有,就今天。”
薄知聿气笑了,“阿宁,我们谈谈。”
“真没事。”迟宁勉强扯起笑脸,“继续吃饭吧。”
她面色惨白得都快跟墙融为一体,眼神空洞无物,拼命逼着自己维持着正常人的表情神态,只有皮在笑。
五官扯动的时候,莫名渗人。
薄知聿眉头几乎要皱到一块儿去了,可他不能跟她生气,哪怕是为了她好都不可以。
阿宁已经很难受了。
薄知聿忍着那些不痛快的情绪,陪她坐在餐桌上吃饭。
她真的吃的很少,强撑着喝了小半碗粥,就眨巴着眼睛看他吃饭。
总是一阵一阵的。
刚才有问不完的话。
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
饭后,迟宁说她想看电影,那部他们之前没看完的《这个杀手不太冷》。
之前怎么问,他都不愿意告诉她结局是什么。
迟宁喜欢从头开始,他们便看杀手和被家暴的萝莉相遇。她窝在他的怀里,小手有意无意地扯着他的衣服下摆。
很用力,攥到指节发白。
迟宁求知欲来了,她问:“你小时候像不像个杀手呀?”
“不知道。”
“肯定像。”迟宁问,“打架吗?”
薄知聿轻笑了声。
迟宁立刻会意,他肯定跟她这种半路才出家的叛逆不同,小心翼翼地问:“严重吗?”
她想听,薄知聿就会说。
在被薄明那个畜生糟蹋之前,他母亲也是曾红极一时的女星,不过她没什么演技,就是凭着那张脸好看。
他母亲是厌恶至极薄明的,可她也就是个初中文凭,怀孕无法卖脸薄明那样势力的人,也根本不允许她生孩子。
那她一个身无所长的十八岁女孩儿,能做什么呢。
她把孩子生下来,当做去和薄明交换的筹码。
薄知聿的老家是在南汀一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人烟荒芜,背靠大山,这里的人最是封建,他妈是个演员在他们眼里就是戏子,更别提什么十八岁生子找不到爹这样的丑闻。
“野种”、“没人要”、“废物”,薄知聿从小听到大。
说到这儿。
薄知聿怀里的小姑娘突然伸手,她换了姿势,直接跨坐在他身上,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环过他的脖颈,恨不得把全身的温暖都给他似的。
他不在那恶臭的地方,在小姑娘满是馥郁玫瑰味的温柔乡里。
迟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话都说不清楚,喃喃道:
“谁说没人要,我要你。”
她在生病,她说句话都觉得费力,可她还在坚定不移地对他说――
“薄知聿,我要你。”
“……”
愣了几秒,男人埋首在她颈间,任彼此的呼吸和温度交缠。
“我本来不相信这些的。”
他不信这世界上任何人说的话,柏云圣常年对他的评价就是心理防备过强,自私自利,典型的觉得自己凌驾于世人之上,根本不会把自己交付给任何人。
他声音很闷:
“可是,是你说的,我就信了。”
“阿宁,别骗我。”
迟宁应好:“不想说就不说了。”
“没什么不想的。”
那对他来说都是过去,他没有什么是不能让迟宁看的。
当初,他妈可是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自己都教不明白,更不要说什么教孩子。
那年他七岁。
几个小孩围着他笑闹,白藕似的手臂揪着他堪堪盖着眼睛的碎发,一拉,头皮猛地拉扯他被迫地扬起下巴,像土窝里被提溜起来的死鸭子。
小孩们发出天真笑声以及几声微不可查的惊叹。
――这只死鸭子,长得过分好看了。
男孩的眼眸是标准的桃花眼,右眼下缀着朱砂小痣,眼尾还沾着几末血红,不显狼狈,反倒像天生就带着蛊惑意味的狐狸相。
年纪尚小,就是如此惹人惊叹,遑论以后。
“有什么好看的?”为首的男孩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过去,“一个没人要的野种。”
“啪”的一声,他被扇偏了脸,那群施暴的小孩开怀大笑,笑他的狼狈,笑自己的爽点,笑肆无忌惮。
可偏偏在这时,男孩也跟着笑了。
低哑,粗噶,怪异又苍凉的笑声,完全不像七八岁小孩能发出来的声音。
悠悠荡涟漪,圈圈藏惊悚。
那人手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笑个屁!”
他没有半点收敛,这空荡的小巷,就只有他一人如鬼敲门的笑,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血顺着眼角挂在唇边,舌尖一卷,血入喉。
一边尝着自己血的味道,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看着他啐道:“疯子!”
疯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用力撞上他的额头,比起刚才扇耳光按一下来得更加清脆。转瞬即逝,刚才还在说话的人现在脸已贴着冰冷的墙,五官扭曲狰狞。
“放开!”
他一句话不说,沙哑的笑声贯彻整个巷子。
无论手里的人怎么挣扎,他每笑一下,随后紧跟着的是愈加现沉重的砸墙声,直至他手上绽放开红色玫瑰。
仿佛他抓着的,才是那个死鸭子。
“放开他!他要……要死了……”
疯子被喊得怔愣了一下,回眸看了眼说话的人,又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男孩。
那人意识混沌,嘴里依稀平凑出几句呢喃的“疯子”。
他们以为他终于要松手了。
薄知聿低笑着,手上用力,语调散漫地拖长:
“那,死吧。”
那天整个蓝白巷是被扔进蒸笼里上蹿下跳的死鸭子,医生和警察轮番拷问家长咒骂,一切都热闹的永无休止。
他们说他是个疯子、恶鬼、杀人魔。
再没有人说他是个野种了。
真好,原来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薄知聿如是想道。
/
从那天起,他一直信奉只有暴力才能解决问题至今。
迟宁今晚也没什么心情看电影,基本都在听他说话。
薄知聿问:“你不害怕?”
迟宁笑:“怕什么?”
也是。
她从不会觉得怕。
薄知聿把玩着她的柔软的长发,问:“都是我再说,阿宁要不分享点什么?”
沉默几秒。
迟宁笑:“我好无聊,没什么能说的。”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
生病也是,难过也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第一反应全都是藏在心底。
他们之间好像,在往前走的人,永远都只有他一个。
迟宁避开他探寻的目光,随口转移话题:“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什么你觉得害怕的?”
这她以前就挺好奇的。
他养巨蟒,不信世俗,不畏人言。
离经叛道的事儿只多不少。
男人对上她的眸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只能装下她一个人,他静静地看着她,音色缱绻低哑:
“怎么没有。”
“阿宁,我怕你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