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未躲。抬眼间的神情却是认真。
“可恶。”那一瞬间,燕韫心下动摇,硬是收了力气,拳头轻擦过周衍的颧骨。
相比周衍的酒意退却,淡然的俊颜上,只留下燕韫那一拳的隐隐擦红。燕韫却是从耳根子起红成一片。
燕韫情绪自是激动,质问道:“白狐狸!你为何不躲!?”
周衍望着燕韫一双染着醉意的瞳眸,回答道:“这一拳,自是我该受下的。”
他恢复平素的微笑模样,但是轻蹙的眉间却是燕韫看不透的悲喜。周衍喃喃道:“若是我早些寻到她,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什么意思?”燕韫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询问道:“你……是姐姐的故人?”
周衍听此轻笑,爽快应诺道:“是啊,我确是你姐姐的故人。”
“胡说!”燕韫否定道:“你若是姐姐的故人。为何我不曾见你?姐姐也不曾提及你?”
周衍淡淡答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我虽是你姐姐的故人,但你姐姐怕是记不得我与她曾经相识……”
“友不识友?”燕韫讽刺道,“好诡滑的道理!”
周衍却是不以为然,只是笑着,隐藏神色。
*****
这时,耳边传来隆隆雷声,瓢泼大雨瞬时而下,烟霭迷蒙,雨飞水溅。
燕韫顺着雨声去到房中的窗边,看到楼外的几家小铺伙计正淋雨收自己的招牌,一时狼狈。或有行人匆忙避雨者,冒雨赶路者,执伞漫步者,众生百态。
燕韫渐渐陷入回忆中。
那日夜晚也起了雨。
从白天到黑夜……幼小的自己躲在瓦砾堆的房檐边,不知道是在执拗等待,还是无处可去。他的身体被寒冷侵袭,唯独掌心微暖,保护自己手里的梨膏糖瓶。
“韫儿……”直到有道声音清婉熟悉,恍若涤荡之音。
燕韫猛然抬头。看见燕灵半蹲在自己面前,勉强朝自己微笑:“抱歉,姐姐回来的晚了……”
只是燕韫却感到害怕,因为此刻的燕灵同时满身是血,伤痕累累,却是交给自己三两银子。并对自己说道:“暂时只有这么多了……”
燕韫哽咽,仿佛用完自己所有的气力,言语不清:“姐姐,韫儿……以为……你……再也不要……韫儿了……”这一刻,五岁的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懦弱无助,他不能失去她。
“韫儿!”燕灵扶住燕韫的双肩,一脸认真:“姐姐说过会回来就会回来。就像我知道韫儿一定会等我回来一样。”下一刻拥燕韫入怀,“答应我……在这世上,姐姐已经没有了娘亲……绝对不能再没有韫儿……你知道吗……如果没有韫儿……姐姐……”
“会死……”
燕韫想此收回思绪。
周衍跟着来到窗边,开口言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白狐狸……”燕韫坐在窗边,神情却戚戚难测。
“什么?”周衍应道。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燕韫正色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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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风雨晦暝,云压轻雷,满城轰然。
丞相府的南苑游廊处。燕灵却身披荼白色浮光裘站在檐下赏雨,万事喧嚣,唯独此处静止无声。
直到游廊的另一头,出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
“小姐!”桃叶刚想上去帮自家小姐喊二少爷过来。却被燕灵抬手阻止。
“不必了……他回来就好……”燕灵淡淡说道,“桃叶,备好东西。我们该走了……”言罢白裘轻摆,悄然转身。
“是。”桃叶应诺,依依地望了望游廊深处,带着燕灵事先准备了一经一册一锦囊,快步跟上。
殊不知,少年早有觉察,亦在游廊另一头目送她们离开。
*****
主仆二人并没有回东院。而在府门口碰上刚下早朝的顾任雍。
“父亲安好。”燕灵行礼道。言罢,耳边恰好一记轻雷,却是无动于衷。
顾任雍身着首相朝服,即便乘轿归来也是湿了半身。他打量燕灵,看清她白裘下掩映的女官官服。问道:“今日是初八,你便是要入宫去?”
“父亲不也是刚下早朝吗?”燕灵幽幽说道,“何况……唐时,五日一早朝,天宝兴兵之后,双日一早朝,而当今陛下自登临大宝,未尝一日不鸡鸣而起,听天下之政……作为陛下子民也自当勤勉,万事不可懈怠。”
顾任雍没有反驳,只道:“陛下今日自是忧心不已。梓州知州冯瓒以金带珠宝贿赂忠武将军刘敖……冯瓒被罚被削其名籍,流放沙岛;刘敖亦被免去官职……”
“父亲,”燕灵截断顾任雍的话,“下一任的梓州知州可有了人选?”
“……”顾任雍犹豫了一会儿,目光亦是凌厉起来,却是耐心解释道:“梓州知州远在西蜀,京都中枢里选人调任,实为明升暗贬……”
“女儿自然知道,”燕灵不以为然,“所以,女儿猜想新调去的大人是否是谏议大夫张雍?”
“不错。是他。”顾任雍原本长篇大论的话,一时无话可说。只言道:“你心里有数便是了。”
他只轻抖了抖衣袖,像是无意言道:“要去便去吧。这雨来的蹊跷……若是暮雨留人,便不必急着赶回来了……”
“是,父亲。”燕灵退到一旁行礼。
桃叶看顾任雍带一众仆役往府内去了。正要来扶燕灵,却听见燕灵喃喃自语道。
“今日朝中果然不太平……”
“啊?”桃叶偏头疑惑地瞧着,一脸不解。
燕灵只言:“这场雨要留的人终究是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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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难行,今日破例乘马车入宫。到了宫口,桃叶忙撑伞扶燕灵下来,也正是雨下的最大的时候,燕灵裙摆刚一落地,便是湿透。雷声与雨声交杂,与桃叶彼此的说话,都是听不清的。
一众宫婢里外护着燕灵往凝和宫中赶。
只是这般情景,却见一女子坐在翟舆里从身旁悠悠而过。行礼后,燕灵细看翟舆仅四人所抬,想必是新受宠的婕妤一类的妃嫔。
雨势太大,未敢多些耽搁。燕灵等人便继续赶路。
只是路上燕灵还是好奇询问:“敢问司籍女官那舆上坐着的是何人?”
司籍女官一边挡着雨,一边回复道:“禀学士,奴婢想来是昨日陛下临幸的卜芳仪……”
“芳仪?”燕灵没有想到竟是比蒋苒还大了一级:“看来卜芳仪定是名门之后,容姿绝俗……”
“也不尽然……”司籍女官反驳道,“在奴婢看来,卜芳仪出身也不过平平,容貌美虽美矣……但比起蒋婕妤还是逊色了几分。不过,宫中闲话说卜芳仪是晟阳长公主亲自挑选才送上来的。”
燕灵似笑非笑,淡淡说道:“倒是劳烦长公主如此多费心思……”
几番周折终是到了凝和宫。宫外风雨催人,宫内却四季如春。
“呀,燕灵姐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孝阳公主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朝燕灵走过来,因着在自己的殿中,不拘礼束,显得更加闲散随性。
“公主可是算错了。我不仅来了,还希望公主能让我多留两日……”燕灵一边说,一边不甚在意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裙摆,水流潺潺而下。燕灵更是整个人发鬓之间皆是水雾。
“你来陪我当然是好啦!”孝阳公主见了也是哭笑不得,不是撑伞而来的吗?还有三哥送的浮光裘……怎么还是弄得这番狼狈模样。“不过,有什么样理由值得你如此冒雨前来?”
宫人帮燕灵脱去全湿的绣履和衣裙。孝阳公主牵过她的手,带她到火炉旁。
燕灵在火炉旁坐下,并命同样湿漉漉的桃叶奉上一只滴雨不沾的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是少说不下百张的佛经。笔记清晰,虔诚斐然。
燕灵郑重言道,“三日后是先皇后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