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雪玉夜里总发怪梦。她明知那是梦,却又觉得熟悉,总感觉自己曾亲身经历,仿佛某些忘却了的往事,突然冒出来,借着梦境重现。
一方面,她觉得这梦真实;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梦奇怪。
怎么个怪法?梦中所见一切,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甚至未曾想象到的。她没见过那种房子,能像柴垛那样码到几十层高;她没见过那种车子,无须牛马,仅凭四个车轱辘就能跑;她也没见过那样的人,男男女女都在街上走,穿衣紧俏鲜明,裸着胳膊和腿。
她身处其中,不禁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触,熟悉又陌生,怪异又自然。纵使她想仔细探究,却融不进去,仿佛自己只是个看客,冷眼旁观。行人说话的声音再大,也像听窗外雨,密密的混成一片,她宛若误闯阳间的阴鬼,凡事与她无关,太阳照不到,雨点打不着。
快醒的时候,她总在梦里想起某种义务,仿若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将军,抑或受陷入狱的忠臣,总觉得自己事业未竞,尚有什么事没做。每当这时,这梦就如所有人的美梦一样,潦草的半道结束了。
有一次,她还在梦里见到了姬凌生。她不明白他怎会出现在那,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觉得不是,不懂是因为羞于启齿还是直觉所致。
无论如何,这场梦因姬凌生的出现变得越发的真,使她每天醒来,都分不清到底哪边是梦境。没准梦里所见的一切才是真的,这边只是她延续了近三十年的一场梦。
因此,最近她心神不宁,常躲在屋里独自思索,人恍恍惚惚的,大家误以为她害了相思病。
思来想去,她琢磨不透,那些浅显印象宛若撕碎的地图,不把碎片找齐,想拼凑也无从下手。于是雪玉抬头看姬凌生,没有出声打扰。她白天出了趟门,傍晚回来,便发现屋外站了尊黑脸门神,也不说话。雪玉默默开了门,那印堂发黑的家伙仍不开口,闷闷地进屋找地方坐下。
这回进宫,可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连身旁的白脸狐狸都不甚动人了。
姬凌生如老僧入定般,盯着脚下,楞半晌,连眼都不眨,若科举备考的仕子有他一半的态度,明年准能金榜题名,要是他现在剃度出家的话,估不准能立地成佛。
这是雪玉第一次见姬凌生这种神态,觉着稀奇。她坐在内屋的桌子后面,上面有个白玉花瓶,插着几枝初菊,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她将姬凌生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对比现在的他和梦里的他有何不同。
望着他垂头丧气的脸,雪玉不由怔住。她现在搞不懂一件事,到底是因为做了那些怪梦,她才对姬凌生感到亲切的;还是因为不由自主地亲近他后,才日思夜想做了那些梦。
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这个问题她得不出答案,如何深究都只是原地打转,仿若关在跑轮里的仓鼠一样。
雪玉想问他几句,但料想他此时未必会理睬自己,不禁开始怀念他以往坐在那里悠哉晃腿的模样。
无人说话,屋里静寂得像灌满了水,什么都是凝滞的,连那些扑来扑去的蚊虫也慢吞吞的,似乎屋里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雪玉极大的注意。她跟姬凌生搭不上话,渐渐自己也出神了。
她眼里浮现出儿时的光景,她的娘亲,出身于思岳南方小镇的一个名门望族。在那里,姑娘们过了二十岁还不嫁,到了三十岁就不好意思嫁了。家族生她养她近二十年,自然早早找好了下家,奈何她背着家里跟一个外来人私通。长辈逼着她断去关系,日夜调人看守,以免他俩私奔。岂料那外来人的确是走了,但却是独自一个人走的。
见他不回,爱惜名声的族里长辈主张替她改嫁,她却舍不得拿掉腹中的一块肉,相应的,也在家族的颜面上抹了黑,于是有了个办法,将她逐出,门户自然就干净了。
所以,雪玉是个没爹的孩子。
小时候她不懂为何别的孩子下了私塾有爹来接,独独自己没有,默然回到家中,只见娘亲已病入膏肓了,仍扶着门苦等,到死也没等到那人回来。谁知娘亲死不瞑目后,那人又出现了,仿佛是旱涝时节的雨,等人死了才下。她第一反应是拿出家中不锋利的菜刀,毫不犹豫刺去。
后来被带着上山,在那人身边长大,雪玉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恨意难消,于是远走到思岳城,开了一家最为人不齿的风月店。在这里,每天看着这些人各取所需,自忖人跟动物没两样,只在发情的时候谈情说爱,发完情,就可以各走各路了,傻子才会动真情。
因此,她认为自己现在脑子不正常。
见姬凌生神色缓和了几分,雪玉悄声靠近,坐在他旁边,轻声道:“怎么了?”,语气和神态是雪玉阁客人们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姬凌生没有侠客胸襟,也没有文人的虚怀若谷,要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犹有胜之。问及烦心事,他就变成个闷葫芦,还要做出受气别扭的样子,毕竟石头你打它也没有反应,但葫芦好歹有回声,会闹脾气。
这下轮到雪玉火大了,忍怒道:“你有事就给我说,不然你来这里干嘛,跟我干瞪眼?”
觉察到她压在心头的火气,还没冲顶,姬凌生尚不懂得情势的严峻,不作回应。
雪玉接着怒声道:“你说还是不说?”
不待他开口作答,雪玉怒从心起,猛然记起那个睡梦里都要杀上千遍的亲爹,那人的臭脾气不就和眼前的姬凌生一样吗,不禁悲从中来,斥骂道:“你如癫似狂寻人晦气就算了,凭什么找我这儿来?当我是你的出气筒?你不挺能耐吗,有本事出去能耐去,来这给我摆什么脸色。姬凌生,你给老娘滚出去!”
一顿劈头盖脸的乱骂下来,好似天顶炸出一声惊雷,给姬凌生吓一哆嗦。
商正说女子年岁越大,越如一杯醇厚的温茶,能暖人心肺,会照顾人。如今看来,这话果然是他信口胡诌的。
雪玉被这榆木脑袋气得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没有感到责罚他的痛快,骂完后,感觉浑身的气力也全盘托出,只剩疲乏懊恼。
发现姬凌生仍木着,她柳眉倒竖,呵斥道:“还呆这干嘛,滚呐!”
姬凌生顺着靠椅躺下,整个人嵌进去,沉默许久出声道:“我一直自诩潇洒,难以修炼就不修炼,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思岳百姓骂我不学无术,我表面不在乎,其实只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现在吃了瘪,才发现我和他们是一类人,孬!我是真没出息,连个纨绔都当不好。”
雪玉撇过头去,佯装不听他辩解。
“失礼了。”姬凌生难得变成谦谦君子,极尽温和有礼的致歉道。
雪玉犹豫许久还是把头转了过来,余怒尚未消尽,脸还有些红。
姬凌生盯着她斜在青丝里的黑色簪子,怔怔出神。
见他恍惚失神的样子,雪玉玩笑道:“哭哭啼啼跟个小孩似的。”
姬凌生双眼睁大,打趣道:“不是你在哭吗?”,看到雪玉微微泛红的眼眶,宛若饱含露水的花瓣,他情不自禁伸手过去,轻轻一碰,果然有泪水掉下来。
接着她脸色绯红,烫得姬凌生缩手。他右手往下抓住雪玉香肩,一把揽入怀中。雪玉未作反抗,侧身靠着他,浑身颤栗如筛子,只觉屋里放满了水,他们身下的太师椅化作一条小船,摇摇晃晃的。
强忍将姬凌生扇飞的冲动,她静静等着或有或无的出格动作。
没随之而来的轻薄,才发现姬凌生沉沉睡去。雪玉放下心,闭了眼憩在姬凌生胸膛上,放松成一团软泥,仿佛这椅子是块大磁铁,把潜伏在她骨子里的疲倦全吸了出来。过些时,她坐起身,低头看他,不知为何,无声哭了起来。
“罢了罢了!”
雪玉轻手轻脚地抱姬凌生放到床上,毫不费力,使得画面有些怪异。将姬凌生安置好,她找来剪刀,悄悄裁下姬凌生一段发梢,系在手腕的红绳上,这根微微泛白的红绳是她仅有的娘亲遗物。
熄了灯火,她缩进姬凌生怀中。
两人相拥而眠,在月光瑟瑟中,像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