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王子府里度过三个春夏的吴先生,早就恢复了自由之身,不仅秦坚对他礼敬依赖如初,就连秦有道都会偶尔亲自造访,咨询一些重大问题的处理办法。而随着秦毅渐渐长大,吴先生与秦有道定下的三年之约也就快要到了。
这天下午,秦毅像往常一样来上课的时候,吴先生并没有再让他模仿什么,而是带着秦毅,在两名侍卫的护从之下乘马车直接出了金城。
他们穿过军城,一直来到外城之中最贫困的东城附近方才停下。吴先生牵着秦毅,漫步于冬日最最寒冷难捱的贫民街巷,秦毅一言不发地跟随着,独属于他的那道鼻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起,只默默地斜眼注视着身穿单衣汲水的老人、面黄肌瘦尚在玩耍的孩童,还有那些因家里揭不开锅而争吵的夫妇……
走了许久,吴先生让侍卫把他提前带来的、由秦坚和赵正国赏赐的财物分成许多份,拣着这一路记下,尤为贫困的十几户人家给送去。然后他们往回走,再听着那些可怜人们的笑声、哭声以及感谢上天的祈祷声,吴先生抬起头看眼黑越越的天空,向秦毅问道:“毅儿啊,你感觉到了什么吗?”
“他们高兴……”秦毅吐出一口呵气,缓缓答道。
“对!”吴先生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就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师父,你……不教徒儿了么?”
“为师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你了啊。”
“啊……”秦毅满脑子全是各种动物、仙人,忍不住问道:“师父不传授徒儿六艺吗?”
“哈哈哈……”
吴先生大笑过后,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他拉过秦毅,蹲在他身前,扶着他的双肩说:“毅儿,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六艺。”
“啊?师父,你……”秦毅不解,由圣祖钦定,各国引为根本的六艺,师父竟然说没有?
吴先生目光炯炯,在这无星的夜里更显璀璨,紧盯秦毅的眼睛言道:“还不明白吗?刚才师父给你上的这最后一课?天下并无二道,又何来六艺之说?记住毅儿,所谓的钻研技艺到了极致就可以登仙,那全部都是谎言。想要成仙,只有一条路——便是得道。得道成仙……可什么又是道呢?其实你自己已经回答过了,这就算是师父给你留下的一道考试题吧。”
天下大道三千,凭六艺皆可登仙。这是圣祖当年传下的道义,早已根植于十洲大地之上,而吴先生竟然说天下没有六艺,甚至连道都是唯一……这绝不是年仅十岁的秦毅一时所能参悟的,他只好跟着吴先生返回了金城,并且被告知,从明天开始,就再不用来上课了。
这年的冬月节出奇地冷,刚刚接受过朝贺赶来西郊祭天的比香国君秦有道,忽然抬头望向天空,被那毫无征兆出现的异象给惊呆住了。
原本晴朗无云的半空之上,随着一道霹雳落下来漫天的金光,紧接着,跟在已经铺展开来如圣旨般的光幕后面出现的,则是一个威严而又无情的声音:
“吾乃上界方丈山,三天司命所在之传令仙官,特布告十洲众生——今圣皇朝第十九代圣皇,行为乖僻、藐视上苍,已无力继续担当圣皇朝天下之共主,今奉司命法旨,即刻锁拿,永远幽禁于天门山皇宫之内。此外,停止天下诸侯国对圣皇朝之供奉,特许一路诸侯领兵进入天门山,代圣皇执政。今日起,改圣皇朝年号为天罚,此日是为天罚元年元月元日——特此通告天下。”
直到空中的金光消散了许久,秦有道仍如一具木偶,呆立在刺骨的寒风之中。与此同时,相同的布告已由天门山承天观传达到了各国各地的仙道院中,很快便如飓风般席卷了各个诸侯国。普通民众也许只会震惊,但各诸侯王却先后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太平得太久了,终于要再度迎来乱世。
高竹国国君文和王草草结束了祭天便赶回朝中,立即召开了第二次朝会,甚至连久不过问国事的老国君松文都被请到了殿中。
文和王已年届四十,最近发福了一些。他望一眼侍立在下首处、像个小大人似的和离,淡淡开口道:“你们也都知道了,说说吧。”
殿中群臣慌乱无着。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如天塌一般,失魂落魄地从祭天处回来,有的人连衣冠都没整理好。这时听国君问起,思忖了一路的想法又都没了半点头绪,一时间只是互相对视,竟无人首先开口。
高竹王宫正殿之上冷风横穿,于这安静的压抑之中,不知是谁先自呜咽着哭了起来,跟着不少人都被影响,嚎啕一片。
“放肆!”
文和王还未出声,和离已是怒不可遏。他在阶上跨出一步,面对群下厉声言道:“国君召尔等来是商议对策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难道高竹国亡了吗?”
众人听得和离怒喝,果然即时便止住哭声。哪怕还在拼命咬牙耸肩,却是无人敢再发出半点声音,高竹国臣子对这太子的忌惮原本就在国君之上。
文和王很满意和离的表现,点点头对他言道:“我国派驻朝中的供职也刚传回消息,据说就连八部大人也被上界的仙将直接斩杀了五位,还有两位圣王。和离你说说看,上界……这究竟是何意啊?”
“什么……八部大人和圣王也都……”
和离转头狠狠瞪一眼大殿,等众人停下议论后,他才回身对文和王施礼道:“已经很明显了父王,从承天观传来的通告看,圣皇不知为何,竟然杀死了大国师,而国师也在最后时刻开启了承天令牌,这才招来了上天的惩罚。那么,关键还是最后一道旨意——准许一国带兵入朝执政。”
“你的意思是……”
“天罚,也就是天下大乱,这是乱世开启的征兆。如果八部大人尚在,这道旨意就是空谈,因为即便圣皇遭禁,也没有哪国能够对抗八部。可如今……准许一国入朝,而偏偏又没有指定是哪一国,那么有谁能抵挡住天下之主,以及圣皇宫中秘藏的那些典籍诱惑?天门山……那是可以窥视仙界的所在啊!”
文和王仰面凝视殿顶许久,殿中静得可以听到各人的喘息声。仙界、天庭、蓬莱、紫薇……这些早在圣皇朝建立之前、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在与野兽夺食的时候就曾深沉地向往过,可那不是夜晚的灯火,而是天上的太阳,它无比真实地存在,同样也无比遥远,远到连梦想都不敢碰触。
许久,文和王轻叹一声,“天罚……”他默默念着,低下头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儿子,欣慰地问道:“那么和离你说,我们现在该作何打算?”
“两位王上、殿下,”就在和离低眉思索之际,已经平静下来的相国田仲出班言道:“我国地处东瀛洲南部,在九个大国当中,是距离朝廷最远的,这是我们的劣势——然而也是优势。那是因为,即便我们不出兵争锋,战火也暂时不会波及到我们……”
“你说什么?”和离猛然抬头怒视着他。
“和离!”文和王皱眉:“殿中众人都是你的长辈,不许无礼。”
田仲笑着对和离施了一礼,“殿下听老臣把话讲完。我们现在就算想要北上也无法做到——比香国且不去说,盘踞生洲的东楼国首先就会成为我们的劲敌。所以,在八部大人被诛、朝廷无力讨伐之时,我们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向南扩张,吞并南方的小国,以扩充我们的实力。”
“那么何时入朝呢?”和离只关心这个。
站在武将首位的大将军高宸也缓过神了,上前附和道:“相国说得对。国君,我们北上的关键就在于比香国。在九个大国之中,比香国军力最弱,但因他们精于制造,防守却是极强。如果我们与其开战,就算可以得胜,也一定是损兵折将。所以我们应该一边向南扩张,一边设法与比香国结盟,那样我们既有了对付东楼国的先锋军,又可以依靠他们的制造之术,对我好处极大。”
“——东楼国也一定会极力争取与比香国结盟的。”田仲接道:“只有笼络住比香国,将我国的大军歼灭,他们才可以安心地北上,而不用防着我们趁虚而入。”
这时一直默坐着的老国君松文王开口插言道:“那么依你们看,比香国会选择与谁联合?”
田仲摇摇头,大将军高宸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叹道:“东楼国修行剑术,擅长近战攻坚,较之我国,他们对于比香国的威胁要大得多。所以……比香国很可能会迫于东楼国的威逼,选择与他们结盟。”
大殿之上再次陷入沉寂。经过文和王与松文王的商议,最终决定采纳田仲等人的意见,即刻整军向南部进发,并传檄各个小国,要么归附、要么灭亡。于此同时,高竹国也派出了使者前往比香国,而紧随使者开赴北方边境的,则是精锐部队竹林射手军下辖的五万竹叶大军。
时间已进入到天罚元年四月,春回大地,而由当日圣朝震荡所引发的暗潮也逐渐汹涌。虽然有能力带兵入朝的九个大国都克制着没有发生较大冲突,可那些中小国家却横遭厄运。他们或者依附大国,成为日后入朝战争中的炮灰;或者干脆直接灭亡。土匪、盗贼、乱民、流寇,一时蜂起,而烧杀劫掠更是如同家常便饭,这个视人命如草芥也根本不讲人格的悲惨时代,就此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