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县昨夜的纷纷扰扰已和苏炳南无关,今日一早,一众人马已经准备妥当,当即离开。
“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中州天下反。”这句昨夜已被人不断重复的话,似乎给长垣县带来了一些变化。
走到城门口时,苏炳南还能看见有游侠儿或江湖人士陆陆续续地进城,这个县城,如今已有太多的江湖力量。
当苏炳南心有所感,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县城时,似乎能后听到无数人的呐喊和厮杀。
撇开杂思,苏炳南带着复杂的心情向远方行去。
……
西侧太行山脉盘旋在大地之上,蜿蜒绵亘。
正所谓山川都会,若是将天下以棋盘划分,那太行山脉无疑是一处天险,山西、河北、和中原地区被他隔开部分。
太行八径却是雄踞的太行山脉八道孔道,可以说是咽喉通道,和重要的军事关隘。
如今的这八径远无法和三百年前相比,天下承平已有三百年,自武帝以来,兵事日益颓靡,而和苏炳南遥遥相隔的太行关隘,或许不再那么难以逾越。
将远望的目光收回,苏炳南发现前方路口有些动静。
一队披甲之士将一列商队拦下,就要予以严查。
“你就是黄莽?”一位中年官兵向商队中那位魁梧男子问道。
黄莽点头说是。
此时的情况和黄莽预想中的不一样,他问那位领头的官兵,道:“黄石歧黄大人呢?以往应该是他来。”
中年官兵看了黄莽一眼,说道:“他入狱了。”
“什么?!”黄莽旁边一位矮小的男子立刻叫道:“这不可能!”
官兵直接给了那人一脚,说道:“少他娘的废话,现在是老子做主。”
苏炳南眼神一凝,看到那矮小男子正是之前遇到的周隽。
黄莽抓住了周隽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说道:“放松点。”
接着黄莽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躯直接立于那人之前,说道:“‘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不知张大人你是否听过这些话?”
那男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张?”
黄莽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你叫张渊。”
不顾张渊的惊讶,黄莽说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是举人,此次是进京赶考,你一个无名小官也敢刁难我?”
眼神看过那些官兵,黄莽接着说:“若我想做官,现在就可以,但我是要中进士的。”
张渊脸色有几分难看,他知晓黄莽是中了举的,也就是说他已经有做官的资格了,不必向自己这般,二十年才能苦苦熬到如今的位置。而一旦黄莽中了进士,那以后的仕途极为顺畅,不说能位至公卿,至少很快就能做一个“百里侯”。
张渊鬼使神差,当下就掀开黄莽一行板车上的遮盖布料。
周隽、王重霸等人大惊,身体紧绷,做好准备。
张渊看着那些毫不掩饰的盐块轮廓,一字一句对黄莽说道:“这位举人,你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盐引呢?”
那对官兵顿时手按兵器,剑拔弩张,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
“我还以为今日这里是黄石歧来检查。”黄莽语气有些无奈。
“他已经入狱了。”张渊冰冷道。
“张渊,你应该为你儿子考虑。”黄莽说道。
“你说什么?”张渊问道。
“你的儿子苦读至今,如今也到了参见县加的年纪,可据说他时常吃不到肉,连所读的书籍都是自己辛苦抄录上的。张渊,难道你就不想让你儿子过的好一些,一日能食得些许肉,不用借阅他人书籍艰难抄录吗?”黄莽看着张渊的眼睛,认真说道。
张渊全身的气焰一下消失了,看着眼前的黄莽,想着家中的儿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黄莽面无表情,指着这些人中的那位副官,说道:“徐向,你的女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吧?”
那位叫做徐向的人一惊,转过头看了一眼张渊,颤声道:“你怎么……”
“可惜了,若是她嫁妆少了,婆家会怎么看她,到时她的积蓄,最开始也就只有嫁妆了。”黄莽语气幽幽道。
等到黄莽又对几人说了相似的话后,这群官兵皆数沉默。
“我以后会成为这中州的刺史!”黄莽眼神发光,大声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们可以选择拦下我,然后将这件事上报,但我保证,你们日后会付出代价。”
话锋一转,黄莽语气微微有些变化,接着说道:“这个世道所有人都不容易。是‘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还是鲜血和刀剑,你们来选择。”
周隽、王重霸这时来到黄莽身旁,露出腰间的长刀,看着这些人。
张渊沉默片刻,最后说道:“你们走吧。”
黄莽看了他们一眼,拍了拍张渊的肩膀,这些装成商队的私盐贩子缓缓向前。
隔着较远的距离,苏炳南旁观的全过程,即使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位中了举的私盐贩子。
……
行至半路,伪装成伪装成商队的队伍分作两路,大部分人马成一批,快速远离,而黄莽和两位青年单独向前,朝着京城方向赶去。
路上,正好同路的苏炳南一行自然与他们三人相识,同行数日,相互之间自然熟悉起来。
阮青是长垣县芦岗村中的大户,和来自凤阳村的陈赤褚一样,自幼饱读诗书。
而那黄莽,则是黄家村中之人,相对于两人,幼时也只能算得上是粗通些笔墨。不过自八九年前开始,黄莽便对诗书起了极大兴趣,中了举后有两次进京赶考,虽然都名落孙山,但这次的恩科,他和阮青陈赤褚二人约好一同前去。
这次的恩科,并非寻常的科举考试,因为当今皇上诞下一子,是为朝廷庆典,不仅大赦天下,同时也特别开科考试。
一路行来,三人察觉到苏炳南并非常人,他身后的那些人马行进森严,暗有威势。三人并未因此而心境失稳,依然不卑不亢地和苏炳南交谈。
数日后,三人看着路途上百姓的艰辛,不由久久无言。
途有饿殍,易子而食,或许不再是纸上的文字,这些惨绝人寰的字眼,变成了民生多艰的现实,赤裸裸发生在眼前。
还好,随着越来越靠近京城,苏炳南等人也能察觉到这种情况的好转,至少不再有死尸横于路边。
“还好圣上大赦,命天下共减税赋,这样一来,相信百姓的日子会好过许多。”阮青叹息说道。
众人不言。
随着越来越靠近幽州京畿地区,苏炳南发现王天涯越来越沉默。
王天涯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每日的练习越发拼命。
有时,王天涯会拿出一块玉佩,神色茫然地发呆,很快又抽出手中的刀,放于眼前凝视许久。
一日,众人终于看到了京城的城墙。
京城的南面,是外城又建的重城,长二十八里。正南是永定门,永定门左侧为左安门,右侧为右安门。东面的城门叫做广渠门,广渠门上侧为东便门……
苏炳南一行正是要从永定门进入京城。
永定门时京城外城七座城门中最大的,属于通衢要道,其城楼形制是重檐歇山。有城楼与箭楼,各面有两层箭窗,每层有数孔,琉璃瓦脊兽装饰其中,威仪非凡。
靠近这“永远安定”之门,黄莽三人心中不禁产生一种肃然情绪。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阮青眼神痴痴看着京城,口中不由说出当年太祖临终所言。
为了这句话,大昊自武帝起,在北部国境沿长城防线设立的九个军事重镇,也称九边重镇,守卫大昊子民不受五胡侵扰。
时至今日,大昊国力日衰,但胡人终究未能大举入侵,这九边重镇像一道天国之墙,汲取大昊财力,守得百姓太平。数千里的防线,至今屹立不倒。
而京城,距离这道防线并不遥远,帝都靠近边镇,天子死守国门。
刚靠近城门,一人看着苏炳南的脸,立马就将这队人拦住。
“下马,检查!”一位城门守卫对苏炳南叫道。
立刻有人呈递相关凭证,说明他们是六扇门或锦衣卫人马。
那人眼皮也不抬一下,直勾勾看着苏炳南,道:“我怀疑你有问题,过来让我搜身!”
苏炳南看着他嚣张的样子,当下便知晓这人也许是书嘉佑或是第五南山的人。
就在这人不耐烦之时,远处突然有一骑快马如电掣般朝城门口奔来。
人群纷纷躲避,那骑马踏大地,就要闯进永定门。
“来者下……”
砰!!!
刚刚拦住苏炳南的那人刚说出三个字,试图拦住这骑,就被狠狠撞飞,人至半空吐血不止,落在地上又被马匹踏着胸口,眼见是活不成了。
“八百里加急!拦者死!阻者亡!”
苏炳南凝神看去,百姓分道两边,有数人避之不及,被那骑一刀斩过,毫不留情。
急劲的马蹄声犹在回响,许多百姓一脸茫然,不止发生了何事。
众人正准备进城,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一道疾风以丝毫不逊于此前那骑的速度,向着城中奔去。
短短不到一刻,就有两道八百里加急的情报。
苏炳南心中一紧,举头望天,感觉天突然黑了下来。
……
这一日,一位骑着青牛的白须老者突然一愣,止住了与童子的言谈,身子缓缓升起到半空,眼神复杂地望向帝都方向。天山、昆仑、祖山、秦岭、大别、燕山,在他眼中,巨龙已有夭折之相。
剑阁王家中,那位闭目十年的天人境睁开双眼,于此同时,四周一万八千柄利剑发出轰鸣之声,久久不绝。
中州李家,一位老者对家主说道:“天已经变了,早作准备。”
江南之地,一位绝色女子衣着大红袍,脸色平常地看着跪伏在她脚底下的数人,看了一眼北方,说道:“敢质疑青莲老母,你们可以死了。”
少林寺中,一位僧人面带微笑,从怀中掏出《般若掌》。
一处山峰之上,那位号称“一人既是一峰”的天下第一,从酣睡中醒来,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远处,又继续大睡。
这一日,黄家村的那位司马老先生,告别孩童不舍的眼神,背负长剑,离开了长垣县。
一声响起,竹筒冒出烟火,青云城的郝志对韩擒虎说道:“这黑色粉末东西还有些威力,你们叫它什么名字?”韩擒虎回答说叫黑火药。
郝志突然心有所感,望向远处,又转过身来,对一旁站立的古玄机说道:“青云城待久了,是时候再回金陵。”
……
这一日,京城收到噩耗。
五胡联合叩关,破开九边重镇,大昊十万铁骑大溃,只逃出一万余骑。
那号称满万不可敌的族中首领,下令筑起人头京观,三万士兵的头颅,死不瞑目望向中原,数十里外,煞气冲上云霄,泥土一片红。
这一日,有周、王两位私盐贩子聚众数百人,于衮州揭竿而起,攻占郡县,一时间声势大壮。
兖州、徐州、徽州三州流民趁乱而起,连破官兵,大肆劫掠,屠杀豪强,数百万饥民望风而动,蚁附与这数十股起义军。
这一日,剑南府刺史孙道尚暗中杀死朝廷制衡钦差,拒不上缴钱粮。
……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一次,于草莽之间,掀起滔天风浪。
寒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