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又过了一个旧历年,建裙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当时人眼中,二十一岁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况且,建裙一没有留学,二没有工作,只是为了高攀而嫁不出,以前为她做过媒的人无一不在背后指指点点,旧时她看不上眼的几户人家,更有一夕间发达起来的,使仆唤佣的威风着,更像是一个个巴掌抽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处境越发难堪起来。
直到有一天,建裙让婆婆的冷言冷语憋不住,立誓要出门去做工,自己养活自己,哪里知道介绍去的那户人家恰是她当初最为看不上眼的,人家的太太从仆佣口中耳闻了这事,明里暗里大大奚落她一番,使她一日的活计都没做完全就哭着跑了回来。婆婆心中添了堵,为女儿的颜面,也为她的不幸,就寻思无论如何也要给她说个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亲事。――自然的,还是离不开权富二字。
邻人已经是不可靠的了,婆婆只好在亲友间辗转相问,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来与建裙做媒。她留心了数月,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她找着一个。
那人是在投行做事的,有一点家私,温饱不成问题,在上海郊区买了一处宅子,平地起了栋小洋房,大倒是不大,也算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他的祖上与陆家的祖上是世交,见了面该叫婆婆一声婶母,论起年纪来比建裙大了七八岁还不止,旧年曾有过一房太太,可惜福运薄,早早就死了。闻说陆家有个女郎还没有许过人家,他不免就动了心思,借着拜访世交的名头来陆家观望一二。瞧见陆建裙,他自然十分满意。忙叫了族里的一位宗亲伯伯来陆家提亲,要娶建裙做填房。
建裙起初当然不愿意,但是婆婆已然等不及,难得看见有个身家还算说得过去的人来议亲,而且许的聘礼又是那样丰厚,就自作主张替建裙答应下来。出嫁的那日正逢立夏,建裙哭哭闹闹的,脸上画的粉黛胭脂,全叫她哭花了。婆婆终归是心意已决,命那抬花轿的人直进到弄堂里。合着喜娘齐力把建裙从房里拉出来,塞到花轿里,一路喇叭唢呐的吹打着。把这个老姑娘欢田喜地的送嫁出去了。
嫁过去后,建裙与新姑爷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她并不清楚,只在建裙三朝回门的时候,瞧着她气色还好,同姑爷之间也有说有笑的。倒是让婆婆等人大感意外。不过,意外之余,合家也都在为建裙以后能过上的好生活而开心。
只是这开心的日子并不算长久,次年她有身孕,建裙说是回来探一探她,但归家之后却总在老太太屋里起坐。家里有好事的小大姐和老妈子口口相传,都道新姑爷的为人实在不堪,吃喝嫖赌几乎样样全。身子底都被堂子里的窑姐儿掏垮了,以至于到现在都没能让小姑子怀个一男半女。姑爷族里的人又爱散播谣言,不敢把过错推在姑爷身上,却在姑爷的父母跟前指责建裙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建裙为此大闹一场,把公婆气个半死。姑爷也气的要打要骂,这才躲回娘家避难来。
她一避难不要紧。住了两三日的光景,眼瞅里外的老妈子大小姐连同她母亲都对怀孕的自己照顾有加,不免醋海生波,嚷嚷没有人注意她的感受,还直言不讳的说,正因为自己的怀孕,才导致她的不孕,背地里没少下绊子。若不是新姑爷那头消了气,派人来接她回去,宛春想她不得手终不会罢休的。
便是这样,第一个孩子到底也没能留住,因为陆建豪忙于奔波的缘故,怕现有的生计难以维持开支,哄着她去医院落了胎。家中任谁不高兴,那个小姑子却是头一个高兴的,接了信儿就坐车赶回娘家,话里话外都在数落是她活该,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宛春前生受够了她和婆婆的蛮横无理,这回终于见到她们娘俩之间闹矛盾,心情顿时大好,冷眼望着那雪白的墙面――这不过是一墙之隔,怕是她们陆家人死也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再出现的吧?不知道她们再次见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害怕,还会是惊讶呢?
一想到有机会能吓唬到她们,宛春就深觉有意思极了。
她由衷的愉悦着,余氏还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记吃不记打,微微摇着头,笑将她身上的被子盖好。宛春想了片刻,忽向她问道:“妈妈,秀儿去哪里了?”
余氏道:“她同娜琳都在你姐姐家里呢,这会子怎么想起她来了?”
宛春道:“我想着妈妈一人在这里定然照顾不过来的,虽然姑姑和姐姐金丽她们都要过来替班,但毕竟都是有事情在身,晚上熬了夜白天怎么有精力做事?不如把秀儿叫来,她伺候我的时间最长,对于我的习惯也都了解,比请护工还要省心的多,由她来照顾我,岂不是更妥当?”
“这主意甚好。”余氏赞许笑道,“我们只为了叫你不再受害,所以宁愿自己看守着才放心,倒是忘了秀儿也是自己人了。几个大丫头里,跟着你大哥的桃红不消说,是个机灵*的,我不愿耽误她所以才把她及早嫁了出去。你二姐身边的翠枝,脾性同你二姐差不离,一样的泼辣爽利,做事十分利索,瞧着也还不错。季元的丫头萍绿,性子一半随桃红,一半随翠枝,除了为人有些浮躁以外,比别人家里的是要强上一些。独有你房中的秀儿,模样脾气都是顶好,对你也是一万个忠心,把你交给她照看,我是再放心不过的了。回头等你姐姐来,我就让她去接了秀儿。”
宛春在病床上含笑听着,四肢慢慢放松下来,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母亲果然说到做到,让二姐仲清把秀儿接到医院里来。
秀儿还是那样的脾气,事涉及她,她终是要陪着掉些眼泪。宛春一见她哭丧着脸,不知为何自己倒先笑起来道:“你可别哭,要不然该水漫金山了。”
秀儿听她还有心开玩笑,忙就转首破涕为笑,拿帕子抹着眼睛细声说道:“你不让人家哭,那就省心一点罢,每日里光是为你担惊受怕,我的眼泪都掉不够了。”
“那么,你以后怕是不能嫁人了,要不然见不到四小姐的面儿,该不是要学那孟姜女,哭倒了一座长城吗?”
她原是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而无意说的话。不想身后翠枝也跟着仲清坐车过来,才端茶进门,闻言就打趣了她几句。
仲清和宛春都笑出声来,秀儿更加不好意思,摊开帕子的一角捂住半张脸,羞赧说道:“二小姐把你惯得越发没点规矩了,什么事都敢胡说。我是四小姐的贴身丫头,自然四小姐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
她比宛春大不了多少,还有些稚气未脱,话里难免有些赌气的成分,翠枝将茶水递到宛春和仲清两姐妹手中,折过身拍手便笑道:“这话我可给你记住了,将来你懂事的时候,要是有了意中人,可别怪我心狠,断然不能够叫四小姐放你出去的,看你还逞强不逞强。”
她原比秀儿大两岁,自幼在李家长大,很懂得人情世故。这些年又随同仲清忙里忙外,所以比之秀儿和萍绿,可谓是见多识广。秀儿本就腼腆,让她这样子一说,直觉难看得很,站在宛春的床头扭捏着嘟囔道:“二小姐,你快瞧她,就会欺负我。”
“傻子,她是同你玩呢。”
仲清最喜秀儿身上的涉世未深的别扭劲儿,瞧着她可怜可爱的小模样,一把就推着翠枝笑道:“一样是我们家的人,你瞧瞧秀儿,比你简直要强百倍。你呀,就是这张嘴讨喜,别的都让人嫌得很。”
翠枝嘟着嘴,故作生气道:“人家说的就是我这张嘴讨嫌呢,你反倒说是讨喜。你要是对我不愿意,趁早说了罢,也好叫我听听,到底哪里需要改。而且最好改的同秀儿一样,每日里见你也哭哭啼啼的,你才高兴呢。”
她们主仆背着人常爱拌拌嘴,也算是为生活聊天趣味,因为宛春和秀儿都不是外人,所以仲清也愿意做小,同翠枝玩闹,就笑道:“你这样的说,看来我是留不住你了,你不如跟着四妹妹去吧,她人比我好,又比我温柔,想必待你也会不错。强如你在我这里,总有些馋猫馋狗,鼻子伸的老长,要打你的主意。”
“哼。”翠枝听罢骤然寒下脸,当真生气起来,冷笑一声道,“怨道你要赶了我去四小姐那里,原是嫌我碍眼了。我可把话说清楚,我的为人二小姐你最清楚,坦坦荡荡从不怕人说什么,你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何故要搀和我进去?我偏不要跟着四小姐,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倒是要看看哪个馋猫馋狗敢伸了鼻子到我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