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翠枝听罢骤然寒下脸,当真生气起来,冷笑一声道,“怨道你要赶了我去四小姐那里,原是嫌我碍眼了。我可把话说清楚,我的为人二小姐你最清楚,坦坦荡荡从不怕人说什么,你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何故要搀和我进去?我偏不要跟着四小姐,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倒是要看看哪个馋猫馋狗敢伸了鼻子到我身上来。”
她言语果然同余氏说的那样,极为泼辣,连仲清都敢顶撞。宛春瞧她是真生气的模样,一时竟不敢开口说句玩笑话,还是仲清拿捏得住她,抱着胳膊笑嗔道:“你这小蹄子简直是要作死,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倒是还我这么许多话。谁嫌你碍眼来着,我还不是为你考虑?依你的本事,原该有更好的出路,我只怕耽误了你,所以才叫你同四小姐回旧京去,那儿毕竟是我们家的根基所在,太太和老爷随便为你指一门婚事,都够你享福的了。你不理解我的苦心,反以为我是在害你吗?”
“你这还不是在害我吗?”翠枝脾气上来,索性把话摊开讲道,“我本是你的丫头,跟着你在上海好好地,突然就叫你指派给了四小姐,话传出去,别人岂不以为是我照看你不周?何况你方才说的话,明摆着是告诉别人,我要勾引姑爷呢,将来谁还敢要我,便是说到太太面前,太太也要以为我是那等轻浮的女子,又怎么会替我指一门婚事?”
她的嘴巴如同机关枪一样,哒哒哒说起来没完,仲清又是笑又是叹,单手撑着肚子,向宛春诉苦道:“四妹妹,你看看。我几乎说不过她了,这到底谁是谁的二小姐呢?”
宛春亦是低声笑着,劝住翠枝道:“你快少说两句吧,你们二小姐不过是句玩笑话,她送了谁出去也不愿送你出去的。若你们的二小姐是刘皇叔,你足以当她的诸葛亮,她三顾茅庐请你都来不及,何尝有把你往外赶的道理?”
“那可不一定。”
翠枝听了宛春的话转而欢颜,却犹在嘴硬道:“二小姐的话能说出来,定是已经思虑过的。反正我是打定主意,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便是我的爹娘老子来,我也是这句话,谁都不能把我从上海带走。”
宛春和仲清不料她这样的决然,便都笑道:“是啦,是啦。没人可以带走你。”
翠枝偏过头得意的哼了哼,瞧着宛春手里的杯子已经见底,便探手接过去,又倒杯茶来。秀儿掩住口在宛春床沿偷偷的笑,宛春便小声的对她道:“你还嫌方才那位的话不够多么,快别笑了。以防她回来又要找你的麻烦。”
秀儿点一点头,当真就板住了脸,一刻都不敢多笑了。余氏因为有仲清替她照顾宛春。所以就听了仲清的劝告先一步回枫桥官邸休息了,宛春醒来没见到她就问仲清道:“妈妈去哪里了?”
仲清笑将情况说明了,宛春想起官邸里还住着仲清的公公婆婆,之前曾在门外听过仲清说老俩口一直由翠枝照应,这会子翠枝也叫仲清带到医院里来。还不知府里都留了谁伺候,宛春便道:“我这里没有多少事情了。二姐不必守着我,还是回去府里照看吧,你这个当家主母出来了,府上没有个领事的,只怕会乱成一团糟呢。”
仲清道:“府里的事情倒不用你担心,我虽然出来,却有人可以堪当大任。你姐夫的那个表妹陈芳菲,你是知道的吧?她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人,脑筋很管用,知道我们府里事情多,自己是个外客总这样白吃白住不大好,所以情愿替我分担一些事宜。谭家的老俩口不消说,就全是她一人在照料,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报到管家那里,叫他添补上就是,倒是让我省了很多功夫。”
宛春笑了笑,又问她道:“不是说陈小姐的父母托亲家来替她在这里寻一门亲事的吗?如今可有着落了?”
仲清道:“哪里就那么快了?婚姻大事总归是急不得的,你姐夫已经在替她观摩着呢,虽说有几位人选,但还不知品性究竟如何,所以大概是要过段时间了。我倒很愿意芳菲能在家里多住几日,俊伟还那么小,我每日里除了在家照看他,就是照看你姐夫,连个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难得她能与我说两句,终是解闷一些。”
“那倒也是。”宛春一面同仲清说着话,一面让秀儿扶了自己起来,她睡了半日,睡得腰背酸疼,就想坐一会子。翠枝一杯茶倒在那里她也没怎么样喝,只是同仲清闲言几句。
傍晚,医院的医生护士过来查房,宛春的伤纵然只是皮外伤,但他们还是努力做出一副隆重的样子,望闻问切全都用遍,才小心叮嘱宛春,让她务必严格遵照医嘱来休养。
宛春好笑而无奈,折腾完这一切,时候已经不早,从飘起的白窗帘下正可见窗户外头已经漆黑一片,她因为留下秀儿有事,就对仲清说道:“二姐姐,你还是同翠枝回去吧,俊伟那么小,你不在府上,他的奶娘也不知尽不尽心。我这儿有秀儿在就足够,况且外头守着那么多的列兵,总不会再出事了。”
仲清存有后怕,不敢掉以轻心,便要将翠枝和秀儿一同留下来。宛春拗不过她,只好同意,幸而临近夜色,她也没有什么事情要立刻去办的,所以在翠枝和秀儿的伺候下,洗漱了一番就入睡了。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睡得太多,也或许是因为隔壁就是曾经的家人,这一宿宛春总感觉睡不踏实。迷迷蒙蒙的听到秀儿和翠枝的说话声,又听到远处山寺上传来的钟磬声,还有路上汽车疾驰而过的呼哧声,涨得满脑子里都晕乎乎的。她想要睁开眼醒醒神,孰知入目就是乌黑黑的世界,恍惚里还当自己是被绑架着。
宛春心中缓缓一跳,张了口就喊秀儿道:“秀儿,你把灯开一开。”
秀儿没有作声。屋子里却骤然亮起来,宛春轻舒口气,暗想自己真是要杯弓蛇影了。她满心以为秀儿和翠枝是因为她睡下才关的灯,所以撑着身子坐起来的时候,就笑道:“你们两个困不困呢?我先时睡的时间长些,这会子总也是睡不着,要是你们不困,我们倒可以围炉夜话了。”
说着,眼睛才在四下里望了望,但是哪里有秀儿和翠枝的影子?
宛春撑住身体的手指不由在被子底下握紧。方才明明是她叫秀儿开的灯,这时候她人跑哪里去了?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叫几句秀儿。却听窗帘子那里哗啦啦的一阵响,似是让风吹动开了,便忙扭转了头看去。――就在那白得耀眼的窗帘下,孤伶伶的立了一道笔墨勾勒似的僵硬的人影。面如寒潭,眸若冰水。冷冷地望着她。
宛春吃惊之下,登时就叫出声来:“杜九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九神色骤然不快,为了宛春跳楼一事,他今日一天都没有心思做别的事情,时刻担心着她的伤势如何了。因为不便于亲自出面,所以让梅若兰将功折罪。到医院里代替他看了看宛春的伤情,另外顺便监视着宛春,在她要说出真相的时候再见机行事。
梅若兰这一趟差事总算是不辱使命。回去之后详细告诉了他宛春的伤势,听闻只是些皮外伤,唯有脚踝折到了骨头,杜九悬挂了一天的心才稍稍放下。问及宛春醒了没有,梅若兰便将宛春和仲清等人的谈话讲了个大概。得知宛春并没有要说出真相的意思,杜九不觉有些高兴。
入夜到底是耐不住。明知这里会有重兵看护,他还是动了要亲自来看一看的心思。阿狼他们拦不住,只得想些歪主意,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件白大褂,冒充是医院的医生,以查房的名义混进来,并将宛春的两个跟班翠枝和秀儿都欺哄了出去。
杜九在黑暗里原本看不清宛春的容貌,但听她睡时的气息,也知她这一觉并不大安稳,私心里以为是自己绑架给她留下的阴影,自责中又不免生恼。他自问没有亏待宛春的地方,那番言语恐吓也不过是阻止她逃走所为,倒不是想真的让她死,又见她刚醒就是这般不悦的语气,心头忍不住火起,当下就冷笑道:“是我!怎么,四小姐看见我很惊讶吗?”
岂止是惊讶,简直是惊吓才对!宛春暗自腹诽,对于杜九的能耐越发的佩服,想不到他竟敢在重重包围之中,还能够进到自己的病房中来,不得不说青帮大佬真是名不虚传。因为不知道秀儿和翠枝叫他弄去了哪里,宛春只怕她二人会步上汽车夫的后尘,忙就问他道:“这屋里的两个丫头呢,你把她们带去哪里了?”
杜九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了两个不相干的人,面色僵硬的瞪她一眼,方道:“她们好得很,大概是去替你熬药了。”
替她熬药?宛春看了一眼杜九,又看一眼自己裹着白纱布的胳膊,这种伤需要熬什么药?便不大相信的追问道:“她们去哪里熬药了?”
杜九举手握拳在嘴边咳了两声,不大自然的说道:“熬药就是熬药,我怎么知道去哪里?”他堂堂一方扛把子,乔装打扮的来看她已经足够丢人的了,哪里还有心思过问她两个丫头的下落,想必已经是叫阿狼他们囚住了。只是这话他不能直接对宛春说,依宛春的脾气,连汽车夫都怜惜的人,见了自己的两个丫头被缚,只怕又要同他闹个没完了。
只是他狠话说得惯了,谎话却怎么都说不完全,宛春听罢即知翠枝和秀儿定然是在他手上,心里又气又急,也不管外头还有没有人在,当即就冲他嚷道:“你快放了她们,她们与我们李家本就不相干,不过是要过日子在我们家讨口饭吃罢了,有什么你只管冲我来。”
杜九让她叽叽喳喳说上一通,半天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她说完,自己才冷声道:“不过是两个下人,你慌什么?等我说完了话,自然会叫她们回来。”
宛春别过头,分明不相信道:“我同你没有什么话好说。”
杜九更加不愉,脊背轻靠在窗棱上,半仰起头说道:“你当然没有什么话同我说,不过我杜某却有句话要同四小姐说说。你不是要要拿跳楼赌一把吗?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后不要那么自作聪明,因为你的牺牲毫无用处,我还是从你姐姐那里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一场显然是你赌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