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梅若兰灵透,想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久居旧京,怕是对于江南的事情不大了解,便释疑般说道:“不知四小姐有没有听过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句话?这容绍宋便是容家的三世祖,容国钧的嫡亲孙子。”
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话宛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回还是表妹金丽提起,原来真的是她孤陋寡闻。那容家既是可以与总统府平起平坐,想必势利不凡,容绍宋身为容家的孙少爷,也当是势利不凡。这般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会同杜九起争执呢?
她还没有问出口,梅若兰便又说道:“说来该是我要遭这一难,容家根基本在南京,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竟到上海来。这也不算什么,本来他们容家权大势大,家中子弟出公差游玩都是常事,不过闻听家风严谨,风月之地倒是少见他们的身影。这一次容家的孙少爷能到上海大乐园,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原是轻装而来,不曾漏过口风,我们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又那么不巧,他点了我的戏。那场是昨日的最后一场,我在后台无事已打算卸妆,报幕的送了戏单子来,九爷恰好也在,他意思叫我不必去了,换个人唱便是。我太过谨慎,想着点我名字来听戏的,必是老客户,若让人替代,叫他看出端倪,定会闹出个翻天儿来,就没听九爷的劝告,换了戏服出去。哪知……哪知他……”
梅若兰说到这里不觉吞吞吐吐起来,宛春想这大概就是事情的起因了,细观梅若兰其人,她本身的姿色就已十分出众,戏台上的妆容又似桃粉,便是残泪半干。都绰约逼人,可见盛装之后的梅若兰是多么光彩亮丽了。那容家的孙少爷必是看她姿色出众,所以出言不逊,杜九本人在大乐园,为了保护梅若兰定然不会轻饶了他去。他不肯饶,容家又岂是好惹的?
前因后果,宛春大抵想了个完全,只是不做任何声响。她知道梅若兰经此一事,心里憋着很多的委屈来不及发泄,她找到自己。肯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自己若是贸然打断,倒是更添她的伤心。
果然。没过多久,梅若兰舒缓过心情,继续慢慢说道:“我的戏才唱到了一半,那容家的少爷就着人看赏,出手就是一百个大洋。依规矩。遇上这等出手阔绰且是新面孔的主顾,我们都应当下来道谢的,我就去向他告了谢。岂知我一下台去,他便出手拉住了我,先是言语调戏,在我警告无果之后。紧接着就要强行带我出上海大乐园。我在戏班子里怎么说都是老人了,班主见我受困,自己又劝不住那容少爷。只得去请九爷出来。九爷那人的脾气……四小姐或许是领教过的,向来只有别人对他惟命是从,倒是第一次碰见来他场子里闹事的人,况且那少爷看面相不过二十上下,年轻得很。九爷自然更加恼怒,就叫阿狼他们关起门来。亲自动手,将容少爷一顿好打,吩咐人丢出门去。原本,我们都以为是外地的客商不长眼,才会到大乐园里恣意放纵,打完了人九爷叫我们收拾收拾,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受了惊,班主着人在后头给我沏茶,前后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在我们要关门的时候,从大乐园外呼啦啦涌进一大帮人来,皆是戎装,身配长枪。领头的男子也不过二十余,他一进门二话不说,直接命人见物就砸,见人就打,只除了不动老弱妇孺。他这样的闹,九爷和阿狼他们自然不依,双方当下起了争斗,都是拿刀拿枪的人,我听了动静从帘子里往外看,只看着不停的有人受伤倒下,那领兵的人显然是生了气,举着枪啪啪的就朝空放了几枪,我便听他说到,这是容家的亲卫队,识相的讨几下打就算了,不识相的别怪我容六爷不客气。”
容六爷?真是好大的架子呀,连亲卫队都带动了出来。
宛春无声的怅然,想到季元在旧京撑死也就寻寻花问问柳,比起这个带兵闹事的容家六少爷,倒是老实得多了。“可这样,就没有警察来管一管吗?”她轻轻地问。
梅若兰一时苦笑,摇着头道:“警察?这苏、锡、常、镇、上海、南京,哪里没有容家的人?说句大不敬的话,北国算是天高皇帝远,实在管不到南国的事的,警察局来到大乐园一听是容六爷在,哪个敢留,早就装聋作哑地躲起来了。”
“这……这也太不像话。”
宛春简直有些大惊小怪,在她而言,北岭李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尚不敢如此嚣张,如何南京容家就这般大胆起来?
梅若兰明白以宛春涉世未深的思想,只怕想不透这里的缘由,就只捡紧要的说道:“我们那时才知前番挨打的那个人,是容家的第三辈里的七少爷,与领队的容绍唐是一个门里的堂兄弟。他是随他哥哥出门公干的,因素日贪玩,所以从公府里偷溜出来,单身一人跑到大乐园里闹了一场。挨打之后,那些得知他偷跑出来的随从,正满世界的找他,一见如此忙回去禀告了容绍唐,容绍唐一样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怎肯忍下这口气,就带了近卫队回来照旧把九爷他们打了一顿。那个容绍宋瞧着有人撑腰,自然硬气,嫌打一顿不解气,就命近卫队的人以人身伤害之罪把九爷带走了。”
宛春忙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梅若兰摇摇头:“不知道,他们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我本想跟着追出去,是二爷闻声赶回来拉住了我,他怕我出去后落入容家兄弟手里,于事无补反而受罪。”
“二爷又是谁?”宛春直觉这事闹的太厉害,一会儿一个九爷,一会儿一个六爷,这二爷又是何方神圣?
梅若兰便轻声解释给她听道:“二爷是我们九爷的结拜兄弟,其他几位爷都出差了,没在上海,二爷新近才回来,可是出事的那一晚他恰好没在大乐园。不过他来了也帮不上多大的忙,都是一样的出身,九爷动不得容家,二爷自然也动不得。所以我在他出去找门路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四小姐。我知道您是大家小姐,原不该和我们这些人扯上干连,可我……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九爷的命危在旦夕,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求一求四小姐,您的姐姐是镇守使夫人,镇守使同容少爷总可以说得上话的,只要四小姐你开口向你姐姐姐夫求个人情,让他们向容家通融通融,好放了九爷出来。要是他们容家还不肯消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我受得罪就由我来受好了,与九爷无关的。”
她言辞恳切,看得出来对待杜九她是真心实意的,宛春轻叹口气,握了握梅若兰的手。梅若兰若以别的事求她,或者她还可以作壁上观,说两句推脱的话,可那个人是杜九,是她童年里的伙伴杜重光,纵使昔人已非当年故人,但她内心里仍不愿他就此丢了性命。
不过,要说向姐姐姐夫求援,那倒是傻话了。其一,她今生作为李四小姐,与杜九非亲非故,便是杜九上次谎称从绑架案里救了他,姐姐他们也未必肯出手相帮的。因为姐夫的镇守使在李家看来都不算是大官,在容家就更称不上了。其二,便是姐姐姐夫肯愿意帮忙,见了容家的面儿,以什么理由去求情?难道要说杜九救过她李四小姐一命?那么,母亲首当其冲就是不答应的,原本这件事李家就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能因一个外人,而授人把柄?
如此看来,只有她们自己想主意了。
可是,她和梅若兰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弱质女子,拿什么去跟容家斗?
宛春一时陷入苦思中,梅若兰瞧她神态,正是为此事发愁的样子,自己也知此番举动实在太过贸然,心中又羞又愧,又不免感恩。毕竟人家是堂堂李家四小姐,与自己与九爷都是非亲非故,何况九爷上次又绑架了她,四小姐不计较也就罢了,便是不愿意帮忙,都没有什么关系,倒是难得她心怀仁念,还愿意出自己的一份力。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眼看着秀儿就要打了水回来,梅若兰不着急都不行了,只得轻轻晃着宛春的胳膊,道:“四小姐,四小姐,你可有好主意了?”她真怕秀儿回来以后,会让四小姐更加的为难。
宛春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思绪万千,当真是一点主意也无,让梅若兰晃这两下子,不由得更添烦乱。她压着愁索,正待出声的时候,忽的又听一声四小姐,脑中像是装了一个机括,登时被打开一样,蓦地就有了主意。
四小姐虽然不能拿容家少爷怎么样,可是容家少爷也不能拿四小姐怎么样。那容绍宋,若当真如梅若兰所说,是个好色无谋之人,她倒是有办法对付了。
前后再三思量,确定唯有此主意最宜施行,宛春便轻一拍掌,低声笑了两声,招手附耳问梅若兰道:“你可知容家的两位少爷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