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平常风清云淡的时候漫步草场,总觉得这个世界很小,抬头就是天堂。无边的青绿铺开,就像是展开了一条灵魂归乡的道路。转瞬之间冷风过来,天堂就溶成了炼狱。
大学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时候,大量的车子堵在拉鸡山垭口。越野车相互簇拥着,就像一群相互依偎着取暖的绵羊。此时早已经入夏,高原上的天气再怎么多变,这样极端的天气变化还是非常少见的。因为堵的时候太久,不少有经验的司机已经在车外面支起各种炉子准备晚餐。后面旅游车上下来一群游客,顶着几乎要冻掉耳朵鼻子的寒风站在垭口上摆着各种剪刀手拍照。
“预备,茄子!再来一张!行了,快让我看看,拍得好不好!”
几个女孩子相互拍照之后便忙着从其中挑选自己满意的照片,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子揉着自己被冻得发红的脸:“好冷,咱们还是先回车上去吧,没准一会儿能走了呢。”
“你看堵成这样,一时半会肯定走不了,咱们多拍几张。”旁边粉衣服的女孩子满脸兴奋,显然恶劣的气候并没有影响她们初次登上高原的好心情。
马尾女孩再次拽了拽她的胳膊:“我忘了戴围巾,你陪我回去拿了再来好不好?”
“哎,这么近的距离,你怕什么?你真是看那些神神叨叨的书看傻了,难道你还怕来个雪人把你抓走当媳妇儿?”粉衣女孩笑得前仰后合。
“在这种地方别开玩笑。”马尾女孩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有没有听说这里的石头会走路啊?”
粉衣女孩眨了眨眼睛:“什么叫石头会走路啊?”
“我听过一个传说,这里的石头有灵性。猪那么大的石头,晚上还在垭口边上,第二天就出现在几百米之外了。”
“噗!”粉衣女孩笑得越来越夸张,“敢情是它长了脚,趁着没人自己跑了?”
“石头走路是真事。”司机大叔提着铁通在一边舀了一桶干净的雪,“草场上拦不住风,风刮到这里被山挡住没处去,就都从垭口里挤出来,那风刮起来一点不比台风逊色。别说是大石头,有时候山豁都吹开了,第二天看着简直就像变了一个地方。”
马尾女孩连忙追问:“大叔,那这山里有雪人吗?”
“雪人?你说的是藏民口中的也梯吧?那种东西传得那么玄乎,实际上哪有人见过?”司机大叔提着雪站起来,“你要是问呐,这地方有的是比那有意思的传说。”
“大叔,什么有意思的传说?”马尾女孩不依不饶的追问。
“这里翻过去的横山下面有一处村子,叫做唐家大坟。名字这茬还不算怪,里面的人与世隔绝,按理说应该是穷得掉渣吧,可他们偏偏富得流油。天晴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见他们的一座塔,通身金灿灿的特别扎眼。檐角那大铃铛风大了都吹不动,全都是纯金的呐。”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在那守护远古宝藏?”
“这地方能上身份证,就证明它确实存在,可外人去了根本就找不到。就说那塔,见过的人不少,可怎么绕也绕不到面前。你们要是感兴趣,明天路过的时候可以看看……”
啊啾!
响亮的喷嚏声从远处传来,直把这个满怀猎奇热情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你能不能小点声,吓死我了!”邓川反复搓着手,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白瓶子扔给rex,“打喷嚏跟开炮似的,也不怕脑浆喷出来!”
“我这不是感冒了吗?你这是对病人的态度吗!你有本事吐槽我,你有种治好我啊!”rex从进了青海开始就感冒了,一路咳嗽加喷嚏好几天,丝毫没有要好转的迹象。
法渡皱着眉头:“行了,把口罩戴起来,要吵架出去吵。”
“你也嫌弃我?”rex满脸悲愤。
法渡指了指车门的方向:“小点声,别吵醒小唐。”
rex悲愤的吸了吸鼻子。
邓川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脑浆真喷出来了?”
rex翻了个白眼:“我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邓川:……
“说真的,你不是有神杀吗?何必眼巴巴的跑这么远?”rex说道,“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老妖婆杀了,等唐家办丧事的时候咱们再回去,多省事啊。”
法渡轻轻的摇摇头,这些日子他也在钻研神杀,越是深入他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每个人在现实中的存在到了精神界面上就会幻化成各种形态,其复杂诡怪程度远远超越了法渡原本的想象,再加上鬼魂妖灵这一类存在,神杀之境就变得更加神秘莫测。在这些之外,神杀之境还有大片的空白,法渡虽然没有去触碰,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些地方隐藏着更多不可预测的东西。
局外人觉得神杀是一件极其便利的武器,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神杀本是一把双刃剑。
诡秘难测,无法掌控。
不到万不得已,法渡绝不会去选择这种方法。
等了半天不见法渡回话,rex再次开口:“要不,我去替你把事办了?”
法渡依旧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这一下雪就要封路,我们总不至于在这里呆上个十天半个月吧?”rex脸上写满了绝望。
法渡淡定的回答:“如果明天还继续下雪,咱们就先转回县城去。”
他这一抬头,忽然看见车窗外面站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子,正隔着玻璃轻轻叩着车窗。
法渡摁下车窗,脸上带着笑容:“有事么?”
“我听到有人特别大声的打喷嚏,你们需要感冒药吗?”女孩子递过来一瓶感冒药,“这是特效药,你们可以试试。”
“我们带着呢,谢谢。”法渡拍了拍身边的药箱,婉拒了女孩的好意。
“大家都被堵在这里也算有缘,不用客气。”女孩子的脸被冻得发红,“刚才看见车外面的炉子和我们的一样,我们的燃料没了,可以借用一点吗?”
法渡点点头:“rex,倒点白汽油给她。”
rex接着打了一个喷嚏:“邓川好手好脚的你不使唤他,老拿我当不要钱的男佣,啊啾!”
马尾女孩刚端着汽油离开,粉衣女孩马上就凑了过来:“小敏,平时看你都不爱吱声,搭讪还挺有一套啊!车上那几个都挺帅,要到电话号码了吗?”
小敏摇摇头:“我不是在搭讪,只是想靠近一点看清他们的脸。”
粉衣女孩一脸鄙夷:“这有什么区别啊?”
小敏微微侧着头,发丝在裹着雪的风里不住摇曳:“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窗外层层堆积,屋里升着炭火,古老而沉郁的木料气味萦绕在空气里,粘腻得仿佛是裹着糖浆。
“来了,少磊回来了。”少女坐在古旧的花梨木椅子中间,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小了,身上华丽的民族服饰就更加显得宽大,华丽的裙摆就像孔雀的尾羽一样拖曳在地面上,浓郁的黑发从肩头直披着,漂亮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漂亮得惊人,活像是一个精雕细刻的洋娃娃。
忠义叔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显得更加苍老。
“起来吧,你年纪也大了,地下凉。”少女笑起来,笑厣美好得像是每个人童年都曾经拥有过的梦境,“忠义啊,我知道少磊贪玩,从小就这样。小时候和养鬼祭司一块儿,现在又跟个小和尚闹起来了。这么不听话,你说怎么办呢?”
忠义叔听到这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站都站不起来,只是战战兢兢的低着头:“太奶奶,太奶奶……”
“我容着他惯着他,他现在却要带人来杀我。他看着我的时候脑子里心里全都是恨,表面上却还那么温情脉脉,我还以为他会一直那么聪明……”少女低低的笑着,温柔的摩挲着手腕上那块黑色的毛皮,“可惜,他和云虎实在太像了,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识抬举。”
“太奶奶,求你放过少磊吧……唐家的血脉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忠义叔微微发颤,“少磊死了,唐家的血脉真的就断了……”
“他从来就不是你唐家的血脉,是云虎和那个贱人的孽种。”少女笑着,嘴唇上明明并没有涂什么东西,看上去却仿佛抹着明油,“放心,唐家对我的恩义我还记着,老唐家的血脉不会在这一辈上断绝,哪怕杀了唐少磊,不是还有秀娥吗?”
忠义叔陡然瞪大了眼睛:“秀娥……秀娥不是已经……”
少女答道:“你尽管放心,再过五个月,我必定会还你唐家一个血脉正统的孩子。”
“是……是……”忠义叔咬了咬牙,“可是少磊……”
“你用不着替他求情。”少女眯着眼睛,“我让他死,他活不了。我要他活,他想死也死不了。”
少女转过脸望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洋娃娃。
忠义叔依旧跪着,她没说让他离开,那他便只敢跪在那里,哪怕冰冷的寒意正在顺着膝头让双腿都变得僵硬麻木。
“忠义,好大的雪啊。”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忽然开了口,“雪停了之后,少磊就会来杀我吧?”
陡然听到这句话,忠义叔先是愣了愣,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你想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停吗?”少女轻声笑着,“只要我不让它停,那它永远都不会停。”
忠义叔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面前坐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像人,可也不是妖怪。
她悖逆时光生长,她预知未来,她堪破人心。
而现在,她让早已经入夏的天气飘起了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