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知瑜这才完全回了神,棉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好好地穿回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去抓怀瑾那只伸过来的手,却在半道上缩了回来,若这是来自“敌人”的挑衅,自己并不应该示弱,她挣扎着,从地上慢慢坐起,又踉跄地站起身来。
打门口又进来几个人,人未站定,声音先响起来:“怀参谋真是早!缪某人正要派车去请您呢!”
怀瑾冷笑一声,“昨天刚坐过您的电椅,今天怎敢再坐您的汽车?”
“该死该死……”缪虎装模作样懊恼道,“在下也是奉命行事,怀参谋您大人有大量……”
怀瑾打断了他的虚伪阙词,“又打算换什么法子整我?”
“怀参谋您这话……都是上峰的意思,我这儿也只是奉命行事,”缪虎干笑两声,“**董知瑜,就交给怀参谋您审了,这也是……上峰对您的信任,啊?”
“既然已经定性‘**’,还审什么?”
“这不是现在这局势……外头那些记者啊,美国人啊,民主人士啊都盯得紧嘛,光是怀参谋您说这就是个赤空党间谍,人家不认账啊,现在要定性间谍,都得要证据,铁证!董知瑜过去这些年组织并参加过哪些间谍活动,跟什么人,时间、地点,得全部交代!当然了,如果她能立功,能将功赎罪,我们完全可以宽大处理嘛!”
董知瑜虽定定地站在那里,嘴角却溢出一丝讥讽的笑来,只那么一刹那,怀瑾却看在了眼里。
刘长喜让自己指认怀瑾,争分夺秒连夜上刑,现在她明白了,不过是寄希望于怀瑾接手之前就能扳倒她。扳不倒也没关系,还有这些任务等着为难她。
怀瑾当然也一耳朵就听出这是说辞,铁证早在抓捕前缪虎就秘密搞到了,而他们如果要杀死一个囚犯,想什么法子不能执行?
“那怀参谋,辛苦您了,不过您放心,上刑这种粗活儿就让我手下这两个弟兄代劳,”缪虎指了指身边两个手下,“缪某人先告辞了。”
说完便径自往门外走去,两个手下连同刘长喜还留在那里。
怀瑾捡起地上那根皮鞭就往刘长喜身上狠狠抽去,“这一鞭,为了你昨儿在我身上加的电伏。”
缪虎的两个手下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刘长喜冷不防被一鞭子抽上来,一屁股摔在地上,门口缪虎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
“啪!”又是一鞭。
“这一鞭,为了你借审讯为由欺凌女人,假借公事满足自己□□!”
刘长喜这才缓过神来,眼看自己的肉皮被抽得开了花,连忙求饶:“哎哟怀参谋我错了!”又扯开嗓子,“缪队长求您救救我啊!”
怀瑾哪给他机会,用尽了全力一鞭鞭甩了上去,“这些,为你当年做了晦国人的狗,卖国求荣,不知廉耻!”
“怀参谋教训得对,”缪虎在门口发话了,“刘长喜也交给您!”
董知瑜抬起头来看向怀瑾,缪虎将刘长喜交给怀瑾,不过是顺势制造事端,他巴不得怀瑾将刘打死……瑾,你不会不明白,是吗?
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怀瑾的手臂放下了,肩膀垮了,半晌,她将鞭子丢在地上,“这根脏了,给我换个新的来,”她对一旁的人说,又撇过脸看了眼刘长喜,“滚。”她低声说道。
等刘长喜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怀瑾慢慢走到董知瑜面前,偌大的刑讯室只剩她俩了,空气静得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董知瑜看着怀瑾,又看看她身后不远处的那张桌台,吃力地摇了摇头。
怀瑾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也早已料到,缪虎定是会录音的。她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点了点头,便屏息将董知瑜的头发、脸庞、肩膀、手臂……细细打量着,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
门口传来脚步声,缪虎的两个手下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根崭新的皮鞭。怀瑾走到桌台后坐了下来,“董知瑜,”她的声音冷冰冰,毫无温度,“先礼后兵的规矩我们都懂,”说着对一旁二人一挥手,“给她搬条凳子。”
“你坐下吧,”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我共事多年,也做过几年所谓的知己,无论出于何种情感,我都希望你能有个体面的结局。刚才缪队长的话你也听到了,将功赎罪,我保证既往不咎。”
董知瑜垂着眸,她猜想,怀瑾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对她用刑的时间,也许只是想让自己少受些苦,可该来的终究要来,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出自己呢?
“渝陪的渣滓洞你听说过吧?那里面的墙上写着两句话,今天我一并送给你:‘青春一去不复返,切莫执迷’;‘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忧’。董知瑜,回想你最美好的十年青春,你的信仰除了让你生活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又给了你什么?到头来你身陷囹圄,你的同志又有谁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相反,他们先你一步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死了,你觉得光荣,可那是多么飘渺的东西,细细想来不过是赤空主义这门邪教控制了你的思想,让你心甘情愿为它活,为它死……若你的爹娘还在世,想想他们希望看到你怎样?为了虚无缥缈的主义而死无葬身之地?而忘却真正爱你的人还苟活于世无依无靠?”
董知瑜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怀瑾的目光中充满疑惑,她说得这样至真至切,董知瑜已经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在尽最后一把力试图策反自己。
不,她怎可能还会策反自己,难道她还能天真地以为,她的同党真会放了自己?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深爱,所以成全,若不是怀瑾这些年的深爱,又怎会有今天这个对革命事业无愧无悔的董知瑜?
眼中的疑惑退散了,取代的是一丝转瞬即逝的疲倦的笑容,“若没有热血与笃信,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又怎会在韬国大地掀起数十载的风起云涌?任何的革命你都可以说是一场宗教般的洗礼,而无产阶级革命的不平凡就在于它是唯一能够实现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一场洗礼。至于爱我的人,会因为爱而懂得。”
怀瑾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渐渐消散的疑惑、渐渐拢起的无攻击性的坚定,她知道董知瑜是懂自己的,她甚至为董知瑜的这一番话而感动。
磁盘滚动着,发出“嗞嗞”的声音,她轻轻一笑,“赤空党的所有组织架构中,最为出色的就是政治宣传部门,而你就是它的一个作品,”她站起身来,走到坐着的人跟前,弯下腰,“知瑜,看在我们曾经相交甚好的份儿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别听刚才缪虎说得那么玄乎,我们若真想让你死,有没有证据都一样。”
她直起身,“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吧,下午我再来看你。”
董知瑜闭上眼睛,听着怀瑾远去的脚步声,她如此奋力地拖延着刑审的时间,拖到下午又能如何呢?
离开刑讯区,怀瑾赶去面见了毛士人和龚山,于情于理,总要去表一表感激与决心。毛士人本心不想见她,总觉得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可这事情自己既然揽了,总要给她仔细交代清楚,若怀瑾再出什么差错,他毛士人可就要担责任了。
离开毛公馆,怀瑾只觉更加荆棘丛生,上面的意思很明显,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即严厉惩办董知瑜。
不知不觉,人已经到了傅秋生暂住的乌园,她不知道除了傅秋生自己还能在谁身上抱有哪怕一丝的希望。
刚进园,身边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原来傅秋生也刚从外面回来。
“阿瑾,上来吧。”傅秋生帮她把门打开。
两人驶进园子,找了处凉亭坐下,怀瑾打量着乌园的冬景,上一次进来还是多少年前的光景了?可真是造化弄人。
“怎么样?”傅秋生问道。
怀瑾摇了摇头,“她被打得厉害,我让她再思考思考,给她些缓冲时间……缪虎的人也一并看着我审讯,除了转移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够……”
“你还是想救她,”傅秋生打断她,“为什么不想想法子缩短她的痛苦,早些送她上路,这对所有人、对她自己,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我记得在渝陪时你说过,我和知瑜就像你的亲人,对待亲人,你这么容易放弃吗?”
“这不是放弃啊,阿瑾,这是审时度势后最好的安排,你别忘了,她终究是敌人。”
怀瑾不再作声,看着枯黄草坪上早归的几只候鸟,春天快要来了吗?这个春天人间还有希望吗?
“我有事情跟你讲。”一阵沉默后,傅秋生放低声音,仿佛更加严肃起来。
怀瑾的右眼皮倏地跳动了几下,她转过脸,看着傅秋生,心下莫名紧张。
“今天上午我们的行动队抓了几个人进来,这几个人你认识,伍乃菊和她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