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宅子承载了太多的过往。
往日光影流红的回廊传出过真纪的歌声,紧闭的客房中囚禁过自己,这条鲜为人知的地道……怀瑾站在黑漆漆的进口,一束手电的光亮照着未知的去路,上一次进来这里是为了逃生,是瑜儿救了自己,而这一次,却不知有没有本事救下她。
周碧青一家三口以及董知瑜应该都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怀瑾想,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绕过敌人的监视,如果那天董知瑜和周碧青一道儿走了,也许此生和自己很难再相见,但也不会落到缪虎的手里。
可再一想,如果董知瑜当日成功逃脱,那么今日自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放出来。
地道过半的位置有个密室,怀瑾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里面堆放着一些陈年的家具,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沙发边有个柜子,她顺手打开了柜门,拿手电一照,里面躺着件新潮的物件:发报机。
她讷讷地站着,良久,弯下腰,将那只发报机取出,拿手指轻轻抚过,机器很干净,鲜有浮尘,说明不久前还在被使用着,她的手指定格在操作柄上,想象着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天又一天,她的瑜儿就这样用她纤细的手指一下下拨开厚重的硝烟,就这样在最为黑暗的一隅一点点敲击着她心中的光明。
金属怪物在视线中渐渐模糊,眼泪在寂静的逃亡之道中无声落下。
眼看天就亮了,刘长喜在偏房的暖炉旁一下惊醒,抹了抹嘴角的口涎,将搁在桌上的脚放回地上,酸麻得龇牙咧嘴。
再低头看看手表,吓得一股脑儿站了起来,坏了!缪虎昨天说过,今天就换怀瑾来审了,这一夜过来,打是打了,可那小女子倒好,硬是扛了下来。
他端着杯浓茶去了隔壁刑讯室,两个不知哪儿来的穿制服的人在桌前捣鼓着什么。
“你们干什么的?”
“缪队长派我们来检查录音装置。”
“哦,”刘长喜撇了撇嘴,又想起什么,“怎么这么早?要捯饬多久啊?我这儿要继续审犯人呢!”
“很快,缪队长说今天会来一个新的刑审员,所以让我们一早就来检查,要确保无误。”
正说着,另一个立定行了个军礼,“装置检查完毕!”
刘长喜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出去,这才呷了口茶,慢悠悠走到董知瑜身边。
只见她闭着眼睛,几绺发丝随着垂下的头颈覆在脸侧,胸前领口染着几朵血花,那是她在受刑时吐出的。身上的衣衫破了几道口子,裂口处渗着血迹,有些已经凝固。
“董知瑜?”他喊了一声,架子上绑着的人却没有动弹,他突然有点怕了,怕不是死了吧?他伸出手,朝她身上的一处伤口按了下去。
那张沉睡的脸上漾起了一丝苦涩的涟漪,眉头皱了起来,那两片好看而倔强的唇微微颤着,身体上一道道残忍的痛开始苏醒。
“你们这些赤空党人,最拿手的就是装,”刘长喜将嘴里的碎茶叶“啐”了出来,“装听不懂,装不会说话,装无辜,装死!”
自己居然还活着,董知瑜想要睁开眼睛,听见刘长喜的声音,便放弃了。她的力气已经快要耗尽,油尽灯枯,抬起眼皮也是件费力的事,更何况要去看这不值得的人间地狱。
“董知瑜,你知道我刘长喜这只丧家狗怎么还能活下来吗?因为我狠。我不怕你们赤空党的游击队打击报复,当年汪兆明倒了,我这条命也就是捡来的。对付你们这些又臭又硬的**,其实也容易,怎么狠怎么来呗,这里的人狠不过我,因为我是晦国人一手培训出来的,什么恶心的招儿没见过?你猜,女人最怕什么?”
刑讯室里一片寂静,连片火星子的声音都没有。
“还真是冷,”刘长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边嘀咕边走到一边,拨弄起火炉里的碳,边又嘀咕起来,“哎?你是本地人吧?旧国二十六年,晦国鬼子进玄武城的时候,你在吗?”
火炉里发出了轻微的“噼啪”声,刘长喜好像也不指望董知瑜能回答他的问题,又径自絮叨起来:“以前我听说啊,晦国人糟蹋咱一个姑娘,糟蹋完了拿刺刀往她肚子上一划拉,再一挑,把个女人家的胎包挑了出来,这女人可没死,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再然后你猜怎么着?把那胎包往女人头上套,活活再把她蒙死,啧啧啧,这些狗日的晦国人,啊呸!他们哪里是人!”
炉火旺了起来,刘长喜从一旁拿起一根长柄烙铁,放在火上炙烤起来。
“咱不一样,那没人性的事儿咱不做,不过,董知瑜,你可是潜伏了这么多年的大间谍,咱虽讲王法,可王法也不保你啊。”
烙铁像接熟了客的妓.女,根本不必准备多久,一会儿工夫已经通体赤红。刘长喜走到董知瑜身边,将她又端详了一番,“我说,昨儿我怎么说的?你这张标致的小脸,自己为啥就不爱惜呢?”
一阵热浪向脸部皮肤逼来,董知瑜睁开眼睛,看见近前那枚灼热的刑具,闭上眼,心里有了一丝悲伤,她也不晓得怀瑾能不能想出法子救自己,可无论怎样,救出救不出,脸若毁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这样一想,眼角划出一滴晶莹的泪。
“哎哟哟,董美人儿,我就知道你还是爱惜这张小脸儿的,怎么样?配合配合?说说看你怎么知道怀瑾是赤空党的。”
一丝讥讽的笑意从董知瑜唇角划过,苍白的唇仍在微微颤抖,挣扎着蹦出一字一句:“贵党真是滑稽,费了这么大劲抓到我,费了这么大劲审讯,不说让我签字画押,不问我都有哪些同党,只一心让我指认怀瑾,”那丝笑意竟加深了,“怀瑾?要论对你们这党国,她恐怕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衷心,昨天气不过,我才说的她是赤空,是啊,我董知瑜这些年来大概做梦都想把她争取过来吧。你们这些人,但凡懂得珍惜这样的忠义之臣,也不会输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哎?我说,你这小娘们儿真是给你点颜色你就能开染坊!死到临头了还要替我们操心?给你指条大路你不走,偏要往鬼门关挤,行!”刘长喜一把扔掉了烙铁,“这小脸儿先给大爷留着,办完事再给你盖戳,不然瞅着瘆得慌!”说着便上前动手去扯董知瑜身上的绳子,“对你客气有啥用?等会儿换怀瑾来审你,我看也是两个死鬼的命!”
董知瑜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愕地睁大眼睛,什么?待会儿换怀瑾来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都顾不得刘长喜在做什么,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丢在了地上,刘长喜伸过手来正扒自己的裤子。
她奋力躲闪,身上的伤刺骨地疼,几处结痂的伤口崩裂了,鲜血重又染了出来。
刘长喜将一团毛巾狠狠塞进她的嘴里,防止她咬舌自尽。
“别他妈白费劲了,董美人儿,当初大爷我可是春梦都梦的你,想不到有天还真落我手上了,不过……”说着将她打量了一番,“惨是惨了点,好好的哪能轮到我呢?实话告诉你,经我手的女赤空党,都让大爷我办过了,你们这些女人奇怪不奇怪?好好的就是不招,等办完了,倒是啥都认了。”
棉裤被扒了下来,董知瑜用尽所有的力气躲闪着,眼泪“簌簌”往下掉落,她可以接受那些彻骨彻心的疼痛,可以接受那些无法估量的残忍,可以接受死,唯独不能接受这般的□□,她的身子只属于怀瑾一人,她的身子是冰清玉洁的。
唯有死。她知道已无法阻止这兽行,就只有速死可以解脱,可这冷清清的水泥地上,自己如鱼肉一般,又有什么法子寻死呢?
火炉,火炉吐着猩红的舌头,在她的视线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蜷起身子,又弓起了腰,拿全部力气往火炉撞去……
脚踝上一道蛮力突然将自己拉回,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被拽着脚踝往回拖去,她只觉得身子轻了起来,意识也模糊起来,却又挣扎着,怕自己睡去,怕不能替怀瑾守住这干净的身子……
一阵凛冽的凉气不知从什么地方袭来,驱走了些许的困意,耳边什么人在说话,说得疾言厉色,竟是女人的声音……是怀瑾的声音……
“当初给晦国人当牛做马的,会是什么好东西!党国什么时候净用这种汉奸走狗了?!这里的犯人再不济当年也为大韬民族流过血洒过泪,轮得着你审吗??”
董知瑜挣扎着睁开眼,她好想去安慰安慰怀瑾,别生气,还好他没得逞呢,别生气,得罪了小人总是麻烦……她想说很多话,却只会小声呢喃:“怀瑾……怀瑾……”
好像她打娘胎就学会了这两个字那般本能。
怀瑾的一双眸便看进了自己的眸中,怒气渐敛,悲痛渲染开来,她从未在怀瑾的眸中读出这样的疼痛,像是苍穹中的一轮孤月,你就知道千百年来她一直这样疼惜着黑夜。
那眼眸冷却下来,怀瑾直起身,朝自己伸出一只手,“董知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