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镇通向封印地点的道路,在血色漫天的当下,早已荒无人烟。
一条长长的车队朝着目的地行驶着,拉车的并非是惯例的马,而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巨象或者狮虎,八岐血魔苏醒前的异变,使得附近的空气里都充斥着让生物感到胆战心惊的波动,马儿比人类对于自然中的波动识别更敏感,已经无法用来运送,一旦靠近封印地三百米内,皆会变得慌乱躁动,不受掌控,也只有巨象之类兽中的佼者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前进。
总共一百二十辆娇子,每两辆并排,组成这条长龙般的车队,离开了城镇穿梭在山道内。五人一辆娇子,被选中作为封印之体的一百人占据了二十辆,六十辆乘坐着总共三百人的仪式祭祀,其余四十辆是这场仪式里随同的骑士们,负责现场的警戒,已经仪式失败时作为处理现场的一支先锋队。
德古拉身处车队中部的一辆娇子内,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豪华的东西。
但是娇子的内部,气氛是死沉沉的,他一个人坐在四个方向其中之一的软座上,看着其余的四个人,有一身健壮满脸横肉的粗犷汉子,也有一脸平静没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甚至还有手上套着手铐打络腮胡大叔,还在故作轻快的吹着哨子,而和德古拉面对面而坐的,竟然是个闭目沉默的老人,穿着大褂,双腿上还放着拐杖。
一个不算太大的娇子内似乎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都有,此刻同处一室,却是一起迈向死亡的道路上,算得上是生命的最后相互陪伴的人。
“大家都是,为什么会坐上这辆车呢?”德古拉看着坐在身边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忽然有些好奇。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络腮胡冲着德古拉笑笑,“当然是去送死咯?”
“送死?什么送死?”德古拉一愣。
“什么?你不知道吗?原来还真的有你这种天真的人啊,我以为再傻的人都会猜出来的,”络腮胡有些吃惊,“这样的话,其他车子内可能还会有你这样的吧,当时被骑士们那些表面好听的语言已经利处给哄住了,却没能去想到为什么别人要平白无故给你这么多好处。”
“这些车子,是送到什么地方的?”德古拉还是不太懂,他只是听了那个骑士话,以为这样就有机会见到菲娜,除此之外,他的确没有多想什么。
“鬼知道啊,反正不是好地方,你也看见了这天空,红的像是被涂了血,你现在再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
德古拉掀开帘子,窗口处有栏杆围着,但不妨碍他看向外界,车队依旧保持着较快的速度移动着,德古拉看得到天空中的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浓郁,如果说最初所见到的天空,是被盖了一层血色的幕布,那么现在,正片天空,都像是被浸泡在猩红的池水里。
“天空好像比之前更红了。”德古拉坐回去,如实的说出自己的所见。
“不是变的更红了,而是这里的天空本来就这么红,我们只是在往红色最浓烈的地方前进,”络腮胡晃动着手臂,手铐上的细铁链乒乓作响,“知道吗,这样的娇子在整个月夜界,恐怕都是难得的上等货,本来都是该给大人物坐的,几辈子也轮不到我们这样小角色啊。”
“这只是上面的人给我们的一种安慰罢了,用最好的待遇以及给我们天降黄金般的利益,都是安抚我们,因为我们是要被拉去为他们送死的,”络腮胡依在座椅上的靠垫上,“凭什么让人去白白为你死呢,不仅不会有人愿意,他们自己恐怕心里也不舒服,所以又在最后特意给我们送了糖果,让我们嚼着甜去跳进苦到死的坑里。”
“原来,是会死吗?”德古拉觉得心里空空的,冷冷的,像是体内一切有温度的东西都被挖走了。
如果换做过去十几年的自己,真的被告知自己马上会死掉,最多吃惊一下,之后也未必会多么害怕和不愿吧,活下去又能怎样呢?日复一日熬过漫无天日的昏暗生活,早就对活着感到麻木了。可他遇到了菲娜,他喜欢喝菲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那样的生活,让他无法割舍,如果说唯一作为他想要多活一些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是吗,原来会死啊。”德古拉抿抿嘴,语气像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妥协了,就算能够活下去,但没有菲娜的生活,也没有让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了,那个骑士说了只要交易,他就能见到菲娜,他要去的地方,菲娜也会在,两人是要去同样的地方,那么是不是说,菲娜也会死呢?这样的话,德古拉觉得自己就更要去那个地方了,不仅是为了再看见菲娜,他也想着,如果菲娜要出什么事,他在场的话应该可以代替她吧,就算是死去。
“虽说你不知道,但是在听了之后,也没有表现出怎样惊慌害怕的模样啊,”络腮胡打量着德古拉,“不过你可以在心里留点能够幸存下去的期待,我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刚才那些,很多也都是我自己想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德古拉抬起头看着他。
“你不会看不出我是什么人吧,”络腮胡抬起手晃着手腕,想让德古拉仔细的看看那副手铐,“我是罪犯,干了很多坏事,甚至还杀过人,虽然想说作为一个贫民窟出身,很多事情都是陷入了不得已的状况,但我毕竟还是个大罪人,我自己也想开了,人做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会儿吗,是因为自己还没活够才想继续活下去,但我在牢房里蹲了那么多年,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没什么意义了,我的确什么都没有,也夺取了很多人的东西,我想了很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让我有活下去的执念了,死了也不错,算作解脱,我也早该死了,那些因为我而失去很多的人们,也都巴不得我死。”
“我被送出来的时候,狱守们都说我是被送去最恐怖的处刑场的,我也没质疑,因为自己就认可了自己最后该去什么地方,”络腮胡苦笑下,耸耸肩,“可看来似乎不是普通的处刑场什么的啊,就这一个轿子里,也就我一个看着像罪犯。我也是后来才得到的消息,说是国家征集了一百人,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有人给我说,这个地方正要面临灾难,他们要救这里,需要我们的协助。”德古拉回想起那个骑士的话。
“那应该就是了,”络腮胡说,“这天不对劲,傻子都看得出来,我们肯定是要被送到很危险的地方,可能他们是要救城镇救国家,然后我们就是其中作为牺牲者的一群,到最后群众们都欢呼骑士团的伟大,却没多少人会记得这一百个被送去献出命的无名者吧。”
“所以我才说啊,我是去送死的,死什么的我已经看开了,也不觉得太难过,倒不如趁这个时候多享受下这柔软的座椅,把感觉留到下黄泉都不忘记。”络腮胡男人闭上眼缩进了靠垫里。
德古拉又看向其他人,除了络腮胡,其他三人都一直保持沉默,如果说大家都是和络腮胡一样是准备好要去送死的人,络腮胡更像是异类,他说他看开了生死了,可大家应该都是一样吧,否则怎么会坐进这个轿子里,可大家一个个都沉默无言的像是已经半死了。
“我是为了我孩子,”中年男人忽然开口,他一直都在听两人的对话,“你们不想听就当作是我自言自语好了,本来这种事也没什么需要告诉别人的,也可能是我想发泄出来什么吧。”
“他们怎么了吗?”德古拉问,这个时候他特感谢菲娜一直以为的教导,如今已经可以正常和别人交际,否则这个时候,自己要被闷死在这个小车厢里。
“重病,家里穷,一直付不起治疗的费用,只靠最基础的药物拖延着,我没什么本事,赚不来钱,父母也离世的早,妻子也在几年前抛弃了家,只剩我一个人带着我重病的两个孩子,”中年男人的脸上挂着疲惫,“你们提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吧,说是意义,不如说,两个孩子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要为他们挣钱,让他们能活着,如果只剩我一个人,可能也早就想着寻死了吧。”
“不久前,孩子们的病情变得更严重,不尽快得到最好的治疗,可能撑不过今年,”中年男人的脸上没有血色,“我走投无路了,这个时候得到了消息,只要我踏上这个车队,国家会负责我孩子一切的医药费,甚至今后的抚养费,还能送他们上学,国家会帮我把他们抚养长大,即使没了我,也没什么好怕了。”
“只是他们长大了是否还能记得自己有个父亲呢,不过不知道说不定更好,有个这样没有的父亲会让他们觉得难堪吧......”男人低下头,“不说了,我有点累,想最后再休息会儿。”
德古拉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他从菲娜那里学来了最基本的交际能力,却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他只能沉默。
“大叔呢?”德古拉又看向了左手边的粗犷汉子。
“报恩,”大汉开口,虽然面目凶悍,却意外的容易沟通。他目视着前方,也没有再看什么,德古拉还读不懂这种人的内心,只觉得也是做足了某种觉悟,“我也不能说与犯罪支流没有过瓜葛,曾被高层的某位骑士团长救过,如今他已经年迈下岗,家就在我们出发的那个城市里,他孤老一人,行动也不方便,如果到时候真的会有灾难袭击那里,他不方便逃生的,我这一条命就是他的,到了为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报恩吗......”德古拉念叨着,他觉得自己此时的想法,也算是向菲娜报恩吧,毕竟是她给了自己一个温柔的世界,是她救了自己。
“爷爷呢?”
老人沉默着,顷刻,他也不睁眼,慢慢的开口,“算是为了国家。”
“为了国家?”
“我年轻是算是骑士团里职位较高的一人,退休以后也从未怠慢过锻炼,不是我夸大,即使现在,让你们几个年轻人一起上,我也有信心对抗你们全部,”老人说,“我成为骑士就是为了回报国家,但如今我已是老骨头了,什么事都轮不到我了,这次算是我为国家最后的贡献了,我不需要什么交易得到巨大的回报,我自甘踏入这个车队。”
老人说完便不再做声,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内心,车内的气氛再次归为死寂,中年男人垂着头,好像真的睡了,而络腮胡靠在垫子上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大汉依旧如无言的雕像盘着胳膊坐直身体,而老人保持着闭目沉默的姿态从未变化过。
所有人,的确都是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理由,或是求死,或是为了什么而献出自己,德古拉觉得这些人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他们都因为什么,没有机会得到自己所理解的,所谓的普通人的生活。
原来像自己一样的人,还有这么多啊,就如同这条车队,长的像是环绕中庭的那条蛇,德古拉想起来曾经菲娜给自己看过的书里,提到过的架空的生物。
“你呢?”忽然有人问。
德古拉抬头,三个人都闭着眼睛,唯有大汉睁大着眼睛,虽然没有看向他,但那粗犷的声音的确是这个人的。
“你一开始是不清楚这趟车队的去处的吧,刚才听到了事实,却也并没有露出过于惊讶和害怕的模样,本以为你这样的,也是那种没有钱的街头混混,被表面的金山银海遮了眼,才踏上这条不归的路,听到真相后会恐惧的想要逃走吧。”
“我当然不会逃走,我必须要去的,”德古拉摇摇头,“因为我想要见一个人,只要我去了那里应该就能见到那个人,还有我也不是混混,我有自己的家。”
“是吗。”大汉回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德古拉无事可做,抱起了双腿,也闭上了眼,双眼一闭,过去和菲娜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浮现出来,他心里默念着菲娜的名字,等待着。
等待着......
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听菲娜唱那首歌,在这个没有她在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猛然停下。
“看来到了。”大汉说,并没有刻意看向其他人。
老人也默默睁开眼了,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就准备起身。
“啊,已经到了啊,真可惜,我还没享受够呢,牢房里都是硬邦邦的地板和墙。”络腮胡从靠垫上慢慢起身。
中年男人还是低着头,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坐在位置上没有立即动身,似乎在犹豫着。
德古拉也缓缓睁眼,意识渐渐与外界重新接触,他忽地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寒,爬上了脊背,让他觉得难以言喻的不适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从这辆的骄子外面。
轿子的门被拉开,大汉离门最近,第一个下了车,随后是那位想要在最后完全奉献自己的老人,持着拐杖步伐有力,络腮胡看了眼德古拉,似乎是在示意谁先下去,那位中年大叔看来临到最后还欠缺点勇气。
德古拉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菲娜,他以行为回答了络腮胡,跳出了轿子。
当他再次踏足于大地上,只看到满世界都是血红,风里裹着甜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