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盏仪表灭去了荧光,架设在这个空间内的所有设备都结束了工作,一场秘密的现代仪式,在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悄然不觉中完成,黑暗的深处有人影走来,连接在身体四处的管道被扯开。
博恩远远的站着,不敢影响这场,对于他们所有人而言,可谓新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听着原本轰鸣的仪器设施终于陷入了沉睡,那个坐在仪式中央的男人靠近自己,步入到灯光照耀下,他暴露出来的肌肤拥有着全新的质感。
“重组完成,”诺华兹倚靠在黑暗中的仪表台上,卸去确认精准数据的护目镜,对着那个站在灯光下的男人说,“十几年的一切成就了现在这个成功率高达99.9%的技术,比起那时的狄克而言,你的这幅身躯会更加稳定,也几乎可以发挥完全的潜力。”
“恭喜你,从那时趴在地上带着生不如死的表情的孩子开始,到现在,你差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诺华兹脸上厚重的褶皱随着嘴角上下晃动,“高兴吧,为了今天这一天,和马上就要到来的那一天,你等了这么久。”
“你们的渴求,不也是近了一步吗,”被唤为空的男人像是冷嘲般的回应了一句,走向站另一边的博恩,“这种背弃天理的事情,其实根本不配算上梦想吧,不如说从我趴在地上有了那样表情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力气拥有自己的梦想了。不过是坐在地上渴望天空的孩子,搏上一搏想稍微触摸一下天空而已。”
“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他耸耸肩。
“而为此,”他说着,站在博恩的面前,拍着博恩的肩膀,“我已经丢了,太多太多了。”
“觉得累吗?”博恩问。
借着微弱的灯光,博恩看得到男人的表情,尽管诺华兹在一旁那样说,可是这个男人脸上,却根本找不到一丝一点的高兴可言,只是想要掩饰的疲惫,和根本无法藏住的难过。
“不知道,我已经对这种感觉麻木了,每次我涌出想要从这一切中逃走,或是有了一点点那样的想法,想要忘记一切普通生活下去的时候。大家的脸,就都会冒出来,清晰的像是,他们本人就站在我面前。”
“于是我就重新想起来了,想起自己不应该逃跑,”空说“我就不能逃跑。”
“虽然我现在说这样的话,会觉得很蠢,但就是想问一下,”博恩说,“既然觉得累了,又有可以让自己轻松的生活方式摆在眼前,那为何,还要继续在原本的路上,走下去呢。”
他开口的时候别过去头,不愿意看着面前的挚友,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问空,还是向自己提问。
“我想我们是一样的,所以你应该最理解我,不如说,能够理解我的人,已经只有你了,”空说着,放在博恩肩膀的上不禁加大力气,博恩感到了疼痛,但忍着不说,他没有开导别人的能力,至少可以借此,让这个挚友发泄下内心,“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大家,都没了。”
“是啊,从我自愿进入骑士团,直到今天回来,突然发生,我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博恩说,“但也同样如此,即使你真的中途离开了这条路,也不会再有任何人站出来指责你。”
“那你呢,博恩,就那样永远以骑士团长的身份活下去,满足吗,”空反问到,“其实那样也不错,至少是正常的生活方式,如果你真的选择那样,我倒是会祝福你,我最初,就只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活在自己觉得满足开心的人生里。”
我,满足吗?博恩沉默了,他在心里问着自己。
他开始回想,回想战争没结束的时候,回想自己还是一个孤儿的时候,某一天被一群自称骑士小队的孩子们捡到,想起和那群人一起坐在河边天空下,身为领队的那个男孩在人群中站起,他们就一起看着那个男孩,看着自己的领队,看着他指着高空说,说总有一天,他们有活在真正美好的世界里,不会有谁吃不到饭,也不会有谁在倒在大雪里忍耐着寒冷。
这样的时光,他不会忘记。
可是......以骑士团长为身份而活着的又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忘记吗?哪怕他最终还是要回到大家的身边,回到最初那个渴望未来的骑士小队里,已经不复存在的小队里。
那种暂时放下了一切,倚坐在桌椅边,汇报情况的部下粗手粗脚的撞开了门,自己一边控制着力道教训着粗鲁的部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晚餐给这些立了功的傻大个们多加点料,随后又舒心的坐会去,他扭头望着窗外,如今的天空,早已不是过去那个连年遍布乌云的时候,星月璀璨,是真正的夜空。
他会在心里感叹着,啊,对啊,现在,已经是和平的时代了,再也不会有因为饥寒而死去的孩子们了,再也不会有无辜的孩子们,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童年了。
但也偏偏是这个时候,让他最觉得惬意放松的时候,那个存在于过去的小男孩,又在他的心里踢着他,看着他,让他时刻也无法忘掉,自己,是不属于这个新时代的旧物。
“大概,真的会觉得足够好了,”博恩说,“但我想,我最后,还是回到你们的身边,因为我的归宿,始终都该是这里。”
“如果这就是你自己想法的话,”空背对着他,向前走着,“我也是啊,我的前方摆着两个盘子,一个是沾着血的刀,一个是美味的番薯,谁都会选择番薯,它会让你填饱肚子,刀又能做什么呢?可我还要握住的,还是刀啊。”
“因为那刀的刀柄上,留下了大家昔日的温度,”空握住拳头,忽然咬牙切齿,“如果让我忘掉这一切,选择放弃,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博恩看着这个男人孤单的背影,他不禁抬头往天,尽管视线能看到的,只是厚实的石壁,他开始在心里慢慢回忆起,当初所有人的面孔,他竟然还都能记起来。那一张张脸的主人,是否又都一直都在天上,注视着他们两个呢。
“这就是,你背在背上的东西啊,一直压着你的东西。”博恩轻轻的念出声。
“还差最后的两块,”空的声音响彻在这片空间内,“最适合容纳启示录力量的身体,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融合启示录了。”
“你也开始吧,我去外面吹吹冷风,雨在今夜就停了,”空从博恩身边走过,博恩感觉得到这个男人身上缠绕着的空虚和倦怠,“我想一个安静下,等你也结束后,我们抽出一点时间,喝点清酒吧,距离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
“好啊,不知道人间界有什么好喝的酒,”博恩微笑,“有没有什么下酒菜。”
“吃不惯这里的所谓的下酒菜,”空说,“烤番薯要吗?”
“好。”博恩点头。
空锤了下博恩的胸口,走开了。
在走了十几米远后,他又停下了脚步。
“博恩,这真的是最后了,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后悔吗,后悔舍弃了这么多年在骑士团树立的一切,来到这里,而我这边,早已经荒凉无物了。”
“不是还有你在吗,我也相信大家都还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博恩说,“的确,越是到最后,我们都活的越迷惑,可有些东西,他始终刻在我们心上,刻的那么深。”
“唯有这件事,我不会后悔的,”他说的不假思索,语气坚定,“我承认了,我是有些不舍得那样的生活,可最后这一趟,我还是会和你一起走完,否则,我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是吗,”空叹了口气,走远了,“好,好啊,到了现在,我的身边,还能有陪着我的家人,真好。”
诺华兹看着空的背影,心里冷哼,像是嘲笑。
空,到底是所有人渴望的天空,还是空无一切的那个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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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我最初迎接你时,还是现在,那个表情,是真正的你呢?”诺华兹问,这个时候,空已经走远了,博恩却站在仪器前,迟迟不肯踏前。
“我好久没照过镜子了,那时的我是什么表情,现在的我又是怎样?”博恩反问。
“那时的你在笑,笑起来像是个被固定五官模样的蜡人,”诺华兹说,“现在的你毫无表情,可也并不觉得悲伤,我承认现在的你,有着下定了什么觉悟的表情,可这样的脸,终究是笑不出来的样子。”
“或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现在心里,一点也不难受,”博恩转身,“很多人都说过去的我,一直带着面具,假笑的面具,面具是用来掩饰相反的内心,就像是小丑的浓妆一样,可真的有人知道吗,面具下的我,真的是在一直哭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两张完全相反的人生被强行的混杂在一起,你已经活的,有些人格分裂了,现在的你,根本不是之前的你,”诺华兹看着博恩准备离去的背影,“没时间给你浪费了,你的身体也需要抓紧重塑,如果你还想赶得上之后的酒局,我仁慈的帮你做了这么多,可没有更多的义务,纵然你们这群小鬼头耍任性。”
“那就让我用这废旧的皮囊直接参加酒席吧,”博恩头也不回的说,“我不会选择重塑身体,带着我们所有人的冀愿,登上那个理想乡的台阶的人,有空一个就足够了,虽然这样对他或许有些过分,但我,也是早晚要退场的人。”
“随你的便,你们要怎样,和我无关,”诺华兹说,“我只是站在另一个地方上的协助者。”
“我会尽量,多陪他走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距离那个台阶多远的地方,就倒下。”博恩推开房间的门,离开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