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原来是被官府逼来打虎的猎户。
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十来个乡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段匹,迎到阳谷县里来。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
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问了武松如何打虎经过,知县叹曰:“没有兵器,哨棒也折了,就靠这双铁锤般的拳头,一拳好比一铁锤,生生将老虎锤死啊!”自此武松得一绰号:铁锤,说的是他这一对拳头,好似一对铁锤般。
知县爱才,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
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等过几日托人去清河查问下哥哥的下落。”
自此武松在阳谷县公干,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未几天,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後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
武松回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
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与那个大户不清不白,主人婆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将潘金莲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後,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相貌丑陋,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
武大武二兄弟相见,自是喜欢。武大领着二弟回家,见了嫂嫂潘金莲。
潘金莲看到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
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潘金莲就要武松搬来家一起住,说是好照顾单身武松。武大哪知潘金莲春心,只道是潘金莲贤惠,也劝武松来家住。武松耐不过两人,就搬来武大家住下。那潘金莲比捡着金元宝还欢喜,伺候武松那个叫周到温柔,就不细说了。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理睬。
这日武松早回,武大被金莲赶出去卖饼未回。潘金莲备了菜烫了酒请武松吃,吃得几杯便来撩拨武松,衣衫半开眼媚.唇红,依向武松,要武松喝自己的残酒,终将武松惹恼。
武松将酒泼地,推开潘金莲,站起身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
武松气忿忿地,出门去县衙里叫了个士兵来,拿着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回县衙里住去了。
武大归来,那妇人反诬说武二欺负她。武大又来寻武松。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两面里碰壁,那里敢再开口,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又过了十数日,本县知县要派武松去东京送礼。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与武大吃酒。
武松叫武大每日少卖炊饼,早回家闭门不出。武大应下了。
武松又向潘金莲敬酒,要她恪守家门。潘金莲听出武松言语中警告她要守妇道,羞怒交加。武松也不与她多说,只是嘱咐武大有事勿闹,待自己回来再说,给武大留了盘缠。次日便带着士兵启程赴东京去。
武松走后,潘金莲日日辱骂武大郎,怨自己命苦嫁给一个三寸丁窝囊废。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脸儿。
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
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
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
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
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
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
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这西门庆自号潘驴邓小闲五样齐全,就是潘安的貌;驴大的行货;邓通似有钱;小意奉承女人;有闲工夫。
西门庆见了潘金莲娇媚,三魂七魄飞掉了大半,急急踅入王婆茶坊里来,来寻王婆拉纤。
听得潘金莲是武大郎的老婆,西门庆叫起屈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
西门庆许了王婆十两银子,王婆以做衣料为由,请潘金莲到茶坊做针线,然后让西门庆进来相识勾引。
潘金莲本就是水性杨花,又厌恶武大恼恨武二,哪受得了西门庆勾引,二人当时就宽衣解带,行云布雨(此处删去一百零八段)。从此只要武大在外卖炊饼,西门庆和潘金莲就在王婆房里日日日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这一日,卖果品的郓哥与王婆争执,被王婆把果篮仍在地上,一篮儿雪梨多数不能卖了。郓哥怒急,就将西门庆在王婆家私会潘金莲这事,告诉了还在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武大郎怒冲王婆家,却被西门庆一脚踢翻,逃将出去。那西门庆好拳棒有劲力,这一脚正中心窝,直将武大郎踢成重伤。
这对奸夫淫妇恶毒无情,武大郎重伤躺在床上,他俩依旧每日相会交奸。
武大郎对潘金莲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
三个人商量半天,西门庆潘金莲正奸情火热要做长久鸳鸯,王婆就出主意要害死武大郎。西门庆回家取来砒.霜,王婆把砒.霜下在给武大郎喝的药中,潘金莲喂药。武大郎喝了一口,便觉这药不对,不肯再喝,蛇蝎妇人潘金莲强灌武大郎,怕武大郎出声,还将被子盖住自骑住武大郎。武大郎挣扎片刻便一命呜呼。
西门庆给了验尸的团头何九叔十两银子,又在县衙上下打点。潘金莲报了病死,停丧安灵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了武大郎尸首。
欲知武松回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