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红秀的女人在她的产道外,兴奋且忧心的怂恿:“使劲儿!使劲儿啊!看到头了!”
她自然知道要使劲儿,她已经要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上了,这个女人除了瞎嚷嚷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过,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不爱沾上他们家的事儿,也只有这个女人,在苏德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后所有的钱拿到她面前,才心动的来给自己接生,这钱给的真不值……吴香芝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有闲心想这些,身体明明已经极度疲惫,和思想却反而游离在身体外面……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四个小时,五个小时……
随着时间的流逝,门外苏德福已经被冻成了冰棒,他艰难的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往手掌呵了几口冷冷的白气,继续朝着漫天神佛祈祷,他从小就对鬼神之说不太相信,所以这种祷告并不能带给他心理的平静,只让他感觉忐忑不安,真的有神仙佛祖存在么?即便存在,这些神佛又会保佑他这样一个不虔诚的蝼蚁么?何况他又是这样一个“临时抱佛脚”的人……他现在才明白,丧失了任何信仰与极端盲目的信仰一样,都是如此可怕。
明知自己此刻所做所想都是如此没用,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做点什么,反正,他总得做点什么才好,即使只是一种想象中的自我安慰。
在这种远离城市的大山深处,分娩,仿佛就像是一枚旋转的硬币,一面是喜庆,一面则是丧祭,一线之隔,却彼此阴阳之遥,硬币停止旋转,最终显露哪一面,则是一场生命的赌博。
此刻的苏德福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诡异的进入另外一个方向,这枚硬币,可能刚刚好竖立在了地上……
“再来!用力!”红秀的声音也嘶哑起来,他媳妇儿的声音却渐渐转衰……
他想要进屋却又没有勇气,一阵狂风袭来,将木门吹开又突然关上,发出极大的声响,他猛地哆嗦一下,有些无措的呆呆的看着晃动的木门,一道接一道的白色雾气从口鼻中急急地喷出。随后,他双手撑着膝头,弓腰休憩了片刻,不安的喃喃自语,像老天爷祈祷,尽管他并不知道老天爷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神仙。
风是冷的,地也是冷的,天上飘起了一朵朵雪花,此刻已经进入了深夜,在又大又亮的月光下,那一片片雪花好似萤火虫漫天飞舞一样美丽,这是今年的初雪啊,可他体内的血液却冷凝不了,并逐渐在血管里汹涌澎湃,突然,他的浑身抽搐了一下,门缝里他媳妇儿那嘶声嚎叫停止了,却又换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尖叫,那个女人是他倾其所有请来的产婆。
紧接着门里传来丁玲桄榔的凌乱碰撞声,接着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他的心脏突然痉挛了一下,灰蒙蒙的木门已经打开,风雪肆无忌惮的从屋外窜到屋内,在携带着屋内的热气逃窜到屋外,很快屋内的热气被彻底替换成了冰凉。
产婆红秀僵硬的站在门槛前,双手和双唇一起哆嗦着,两眼呆滞,说不出话来。
苏德福强忍着恼怒喊道,“快把门关上!别冻着我婆娘!”
红秀没有动,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苏德福赶紧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将门关紧,“你怎么出来了?香芝生了么?”
红秀依旧没动,眼珠轻轻转了下,张了张嘴,指了指门……苏德福推开门,倒吸一口凉气,清晰的看到地上的铝盆翻到在地,地上一大片浑浊的血水,在往床上看,吴香芝巴掌大的小脸像是纸糊的一般,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半合着,丝毫没有神采,看不出死活,离近点后,他突然发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
“妖怪啊!吴香芝生了个怪物!啊――”这声撕裂声带的吼声将苏德福震了个哆嗦,门口的红秀已经疯了似的往院外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
妖怪……可不就是个妖怪……婴儿应该浑身白里透红的,可这孩子浑身布满了黄褐色的毛发,还沾染着吴香芝的血污,它手指甲生来尖利,在地上蠕动着抓挠着,它的脸根本没有婴儿该有的稚嫩,头脸都是毛茸茸的,整个眼眶又大又黑,那张嘴巴一直咧到耳根,在撕裂处还有一排尖利的牙齿,那尖尖的牙齿连深林里的头狼见了都要害怕。整个身体残缺不全的样子。
“哇!!”它张开了嘴,发出比它的母亲分娩时更加嘹亮凄惨无数倍的声音。
苏德福不敢靠近,他不相信这个怪物是从他老婆肚子里爬出来的。
“苏德福!把孩子抱起来。”吴香芝的声音从床上幽幽的飘来,“它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咱俩的孩子……”
不得不说,遇到事情时,很多时候女人比男人有韧性,比男人更有主意,更承受的住命运所赋予的挫折。吴香芝始终记得父亲给他念过的一句话,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我们就应该用更加坚韧的生命力来予以报复。
母爱是伟大的,不光儿不嫌母丑,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什么模样,母亲所赋予的爱和怜惜只会更多。
苏德福听了吴香芝的话,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抱起了这个诡异的孩子,血缘关系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当凉冰冰的细嫩肌肤贴上他那双布满风霜的大手时,身为父亲的责任感与心中的温暖霎时间布满了他的全身,钢铁般僵硬的肌肉瞬间放松下来,他怀抱着这个“丑八怪”慢慢的坐到了床边,温柔的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苏德福……我的肚子疼。”吴香芝猛地睁开眼,张开嘴努力的喘息着,双手反抓着床单,大张着的嘴巴像是黑洞一般,下体的血液源源不断的将床单洇湿,顺着床板滴到了地上,汇聚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洼,失血过多的肌肤白里透青,隐隐透着黑色,一副不吉利的样子。
苏德福手足无措的抱着孩子,看着独自苦苦挣扎的妻子,嗫喏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我去叫人……”
“别!”吴香芝看着他,突然抿着嘴狠狠说道:“好像…好像还有个孩子……你来给我接生!把孩子拽出来!”
苏德福自小连只鸡都没杀过,从没见过这么多血,还是来自自己妻子身上的血,他觉得自己双腿像被沸水煮过的面条,只想瘫软在地上,他颤抖着将孩子放在一边,将盖在妻子下身的被子轻轻揭开,曾经让他着迷的桃源如今血肉模糊狰狞的骇人,他觉得有点反胃,他有点想吐,突然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慢慢从那个开口处往外挤着,他不敢伸手,他甚至不敢看,却像是被点了穴道睁着大大的眼睛亲眼目睹了这一副分娩的场景,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极大的冲击,先是孩子的脑袋被挤出了产道,接着是孩子的肩膀,再然后整个孩子猛地冲了出来,他只觉自己比吴香芝还要崩溃,他大喘着气看着孩子,“香…香芝……孩子……又出来一个孩子……是个正常的孩子…”
“把脐带剪断……”吴香芝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一般,指挥着她木楞老实的丈夫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苏德福做完这一切,迫不及待的将孩子抱给吴香芝看,“一个男孩!白白的!你看看!香芝……”
吴香芝勉强转头看着这个健康的孩子,眼光又飘向了那个畸形的孩子,目光中透露出了无以言表的愧疚和怜悯,却又渐渐冷凝起来,她看着自己喜悦的丈夫,刚想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吵杂的响声,像是很多人在赶来的样子。
吴香芝猛地眼前一黑差点晕阙过去,她支着胳膊坐了起来,透过门缝看远处火龙一样的火把队伍,正冲着自己的屋子走来。
“怎么了……”苏德福看向门口,略有疑惑的独自低喃。
经历过一次家毁人亡,经历过一次背叛与众叛亲离,经历过一次狂风暴雨般的批斗,吴香芝对人性的恶意已经牢牢的印刻在骨血中,她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些从来都用愤恨或欲望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村民们,她紧紧的抿着自己的双唇看向这条火龙,在确定了这是冲着自己家过来后,突然对自己的丈夫说道,“将健康的孩子包裹好放到米缸里塞严实了。”
丈夫不懂吴香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对妻子的信任和服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面对着这条越来越近的火龙与吵杂声,他的内心也升起了一丝不安,他哆嗦着将那健康的孩子用襁褓包裹好,放入米缸,在上面封上木盖,又加了块曾经用来积酸菜的大石头,新生婴儿的哭声本就微弱,再加上被封在木盖里,更是听不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