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今天有些苦恼,做事心不在焉。朱元璋看着孙子,猜想大概是在东宫受气了。太孙妃当然不敢,定是太子妃吕氏。难道是又提上次加妃嫔的事?孙子上次态度坚决,吕氏应该不会这么没眼力,那会是什么事呢?
朱允炆没有察觉到朱元璋探究的目光,自己看着面前的奏折,努力集中精神,可是母亲的话语老在耳边晃悠:“你怎么去见你父亲?怎么去见佛菩萨?”
为什么?寺院征了赋税,就得罪了佛菩萨吗?又和父亲有什么关系?朱允炆摇摇头,甩去脑海中母亲发怒责备的样子。
可是,皇祖父也不赞成这事,为什么呢?天下百姓都在缴税,寺院怎可完全免赋?即使调到每僧限免税五亩,那也还是比百姓强很多啊。如果任由寺院免赋税,已有不少富户钻营着把田产挂在寺院名下甚至巧建寺院,长此以往,大明的税收会受大影响。朱允炆思索着,决意还是要再推进此事。
今天是孙贵妃要见文奎,朱允炆和马淑仪一早就带着儿子进宫拜见了贵妃,孙贵妃喜欢文奎的不行,非留下了母子二人。朱允炆便索性自己到了省躬殿,可伏案拟注之季,却老是想着母亲的话。
一个在强自收敛精神,一个在观察探究,王直躬身又送进来一摞奏折,先放在了朱允炆面前。朱允炆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拟好一封又一封,一会儿对王直道:“烦伴伴把这些拿给圣上”。
王直应了一声,把朱允炆拟注好的奏章交给了朱元璋,朱元璋快速翻阅着频频颔首。朱允炆确实长大了,这些事情处理的轻重合宜,甚合朱元璋的心意。朱元璋看着孙子,不由捋须而笑。
这时朱允炆紧皱眉头,似乎不知如何下笔,朱元璋静静观察了好一会儿,见朱允炆还是不动,开口问道:“什么事情?”
朱允炆迟疑了下,轻声说道:“上次大同知府周柏上奏章,告代王叔纵戮取材擅役军民,孙儿让他查清楚再报来,这是他再报的详细奏折。”
朱元璋脸色微变,嘴角蹦出两个字:“如何?”
朱允炆缓缓道:“代王叔共强征五百六十六名当地农户为民工,在修王府的前照壁,已经近四个月。这是这些农户的名单。周柏并奏代王叔未付工钱,大部分是王府亲兵直接抓去的”。
朱元璋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半天没说话。
明朝的官制本身制度严谨等级森严,职权清楚律令详密,朱元璋还有检校和锦衣卫做特务,所以是有史以来最强的集权皇帝,没有之一。同时朱元璋又是中国历史上最廉政最痛恨腐败的一位皇帝,也没有之一。
洪武二年,朱元璋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肃贪法令,严厉到什么程度?贪污六十两银子,杀! 即使是在明初,六十两银子也不是多大数目啊,就会招致死刑。
朱元璋同时亲自编纂了《醒贪简要录》,明确规定了对贪官的处置手段,全国广泛宣传。还设计了一项比较独特的制度,允许百姓扭送不法官吏,即让百姓监督官吏,在征收税粮和摊牌差役时如果作弊曲法,百姓可以直接扭送官吏上访!后无来者与否不知道,前无古人是一定的。并且,应天府皇宫的午门外特设“鸣冤鼓”,百姓甚至可以击鼓告御状。等等这些制度,都体现了朱元璋整肃吏治的决心和力度。
这样,自洪武初年,朝廷即在全国范围内对赃官奸吏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并大力表彰清官循吏,奖惩并用。朱元璋曾自豪地发誓要“杀尽贪官”,实际的成果呢?果然斐然,六次大规模的肃贪运动,大约杀掉了十五万官吏。你没看错,十五万!最严重的时候,全国十三个省从县令到知府,没有官吏,都被杀光了。据说官吏早上出家门时常常与家人相拥而泣,因为不知道这一去晚上是否能回得来?
就是这么一个自己做劳模,严格要求全国所有官吏廉政的皇帝,此刻听说自己的儿子,十三子代王朱桂纵戮取材,擅役军民,五百六十六名 !
朱允炆和王直一齐看着朱元璋,忐忑不安,怎么处置?皇帝陛下会象对待其他贪官一样对待自己儿子吗?
明初的皇室宗亲,享有绝大的特权,各地藩王更是凌驾于地方官员甚至朝臣之上。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曾在奉天门特意晓谕群臣,再次强调,皇亲除了犯谋逆不赦,其余的罪均由宗亲会议报请皇帝裁决,有关部门只许奏闻不得擅自逮捕。这一状况的改变要到永乐之后,朝廷对宗室的管理才日趋严格。
却见朱元璋铁青着脸,先是满脸的怒气,慢慢的变成了沮丧,悲哀,无奈,和疲倦,半晌缓缓说道:“下旨,让代王进京见朕”。
朱允炆答应着:“是!那这五百多名民工呢?”
朱元璋摆摆手:“他是个识相的,自会散掉。不识相的,进了京就不用回去了,民工自然也会散掉”。
朱允炆犹豫着还是问道:“就要过年了,是否直接让代王叔散掉?也好让这些农户回家过年。”
朱元璋知他仁厚,还是怕代王不放这些民工,正是仁君之风倒不可辜负了,当下微笑道:“好,那就加一句,让他付了工钱把这些人散了”。
朱允炆松口气:“多谢圣上!”赶紧提起了笔。
朱元璋想了想,又补充道:“快过年了,老十三这样赶不到京里,让他在家过了年就出发。”
朱允炆应着,想着祖父到底还是心软,一碰到这些王叔,什么事处理得就不一样。踌躇着又问道:“圣上,齐王叔在山东剿倭寇,这里有两封奏折奏齐王叔扰民。孙儿让报详情,是否可以?”
朱元璋哼了一声,气狠狠地说道:“再下朕的旨意给老七,让他安分点儿!”,侧头看看朱允炆问道:“诸王还有哪个有事?”
朱允炆老老实实地答道:“还有周王叔,岷王叔。其他没有了”。
朱元璋不由得叹气:“这两个也传朕旨,饬令注意不得再犯!”
朱允炆正要说话,门口忽然一阵儿童的笑声,朱元璋听了顿时笑容满面,连连招手:“文奎?快进来!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晃着跑了进来,“咯咯”笑着奔向朱元璋,嘴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皇太太爷爷”,正是朱允炆的儿子朱文奎。
朱元璋的脸都要融化了,抱起重孙子,一阵猛亲。朱文奎笑着,抓着朱元璋的胡子玩儿。
朱允炆皱了皱眉头,看向门口,果然马淑仪怯怯地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朱允炆看她,急忙走了进来,解释道:“文奎闹着要太爷爷,贵妃乏了,让成公公带我们过来”。果然身后站着孙贵妃的贴身太监成平,朱允炆点头示意,和成平打了个招呼:“麻烦公公了”。
成平连忙行礼:“殿下客气,小的应该做的”。
这边马淑仪也拜过了朱元璋,小心翼翼地问道:“文奎闹着要太爷爷,这闹得圣上乏了吧?”
朱文奎坐在朱元璋怀里,玩得高兴,朱元璋顺手拿起案上的镇纸递给他玩儿,头也不抬:“没事,你们来的正好,朕正好想文奎”。一边冲外面叫道:“成平,你进来。”
成平急忙进了殿内跪下行礼:“见过圣上”。
朱元璋摆摆手:“贵妃这几天都还好?”
“回禀圣上,贵妃这几天都好”。
“郭惠妃怎么样?”朱元璋问的,正是代王的生母。
成平怔了怔恭敬答道:“郭惠妃每日来给贵妃请安,看起来也好”。
“贵妃,郭惠妃两位和代王有往来吗?”
成平心知不好,小心地答道:“圣上是说这个月吗?还没有,不过就要过年了,每年腊月代王一定会送新年礼来的”。
“哦?都送些什么?” 朱元璋问得很仔细。
成平思索着:“都是些山西当地土物,大米,调料,糕饼,山西的土布,哦,去年有过几个琉璃摆件”。
“什么样的摆件?”
成平有些紧张:“都是很小的,年年有余啊,富贵牡丹啊,这些放在案上,图个喜气的。还有一尊佛像,贵妃供在佛堂了。”
朱元璋沉吟一下:“今年的礼到了,过来告诉朕一声”。
成平答应着退下了。
马淑仪指了指朱文奎手腕上的两个金镯子,怯怯地说道:“这是刚才贵妃娘娘赐的,孙媳本不敢要,贵妃娘娘说是特意为文奎准备的。”
朱元璋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吓着马淑仪了,笑着看看金镯子:“太祖母给的,就收着。小孩子戴点儿金子是好的,你们两口子也别太小心了”。
朱文奎在朱元璋怀里玩耍着,手腕上的两个金镯子一晃一晃,金色耀眼。
朱元璋又问道:“东宫钱粮都够用吧?”知道朱允炆素来不理这些,直接问的马淑仪。
马淑仪急忙答道:“钱粮是母亲在管,孙媳用时去支,没听说不够”。
朱允炆脸有点儿红:“多谢圣上关心,孙儿家里还好”。
朱元璋看着朱允炆问道:“你母亲没有为难你?家里都好?”
朱允炆有些迟疑,但是后妃干政是大忌,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皇帝母亲过问寺院加税赋的事。朱允炆一着急,又素来不会编谎,慌慌张张地说道:“母亲担心朝鲜的宜宁公主”,话说出口就后悔,马淑仪还在这里,提宜宁公主作甚?难道是自己心里想的太多了?
果然马淑仪脸色微变,却并不多言,只是注视着朱文奎在朱元璋怀里玩耍,小心地候在皇帝身旁。
朱元璋皱了皱眉道:“又担心什么?”
朱允炆硬着头皮编下去:“到底是个异邦公主,母亲担心语言不通,习性不同,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相处好”,说着心虚地看了看马淑仪。
朱元璋道:“这多虑了。前次朝鲜的奏折上倒是说了这个宜宁公主通中原文化,汉语应该是会说的。”顿了顿,逗弄了下朱文奎,又说道:“习性嘛,进了东宫,就得守你东宫的规矩。太孙妃,太子妃都要多提点,往上还有贵妃管着。还能让她一个人坏了规矩不成?”
朱允炆点头称是,马淑仪也连忙答应着:“圣上放心,孙媳能教的一定多教导她”。
朱允炆见糊弄过去,暗暗松了口气,只是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张口就提起宜宁公主。她在自己心里,竟然如此根深蒂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