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宝带路,二人穿过大营,来到了辽阔的草原。
蓝天白云下一片无垠的碧绿,草青花繁,牛羊散落其间,是原来蒙古人不让莲花来的地方。
远远地看到侯显等在那里,牵着三匹马。除了马三宝的小黑和侯显的枣红马,另外一个是,哇,一匹雪白的小马。身形不大,看起来也就一二岁,浑身雪白,连护蹄毛都是白色的。毛光油亮长而顺滑,肢长腰健,胸廊深长。额头中间有个印记,隐隐竟似朵雪花的形状。
莲花惊叹一声:“好漂亮!”轻轻走上前,右手摸摸小马的头。
马三宝看到莲花喜欢,笑眯眯地说:“前天在马厩里发现的。说是阿鲁台部落才贡来的,还没认主。我们几个昨儿把它弄干净了,性子也驯熟了。王爷说给你。”
“给我?真的?”莲花抚摸着小马的马鬃。小白马的大眼温顺地看着她,头挨着她蹭着,似乎知道这是主人。
“起个名儿吧?再上去遛遛试试。” 马三宝怂恿着。
侯显递过缰绳:“要不叫白雪?”
“白雪……”莲花一怔,记忆如潮水涌出:他跨着白雪,挺立等候在官道中间;他骑着白雪,在路旁依依目送;白雪嘶鸣,如他千百遍的恳求:不要去!不要去!
李芳远,你还好吗?
莲花摇摇头:“叫小雪吧。”
“好!真好!我的小黑正好作伴儿。骑上试试吧?” 马三宝很高兴。
莲花嫣然一笑,上了马遛在前面。马三宝和侯显紧跟在后。
真是匹好马,莲花这一阵逃命的经验丰富,对马匹的认知能力大大提高。小雪虽然年纪小,可是奔起来不颠不晃又轻快灵活,慢慢提速跑开来,似飞一样。
“怎么样?”马三宝在旁边问。
“真好!”
小雪发现了身旁的小黑小红,顽皮性起,发足直奔。侯显的枣红马一下子被甩在后面,马三宝急催小黑,紧跟着小雪。两匹马较上了劲儿,跑得腾云驾雾。小雪还不时喷出响鼻,好像在说:“追我?试试看?”
莲花两耳生风,一阵奔马跑得畅快淋漓,看着小雪可爱的模样不由得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飘荡在草原空中。马三宝也笑。
穿过草原,靠近了湖的另一边,远远一片火红的树林。林下一大群人拥挤地排着队。莲花放慢了马步,看向马三宝。
“那是这次的蒙古俘虏。王爷让他们自己选,愿意回部落的就给食物和银两回去,愿意跟着我们明军的就留下”。
马三宝解释道:“王爷发了话,如果下次还在蒙古兵里看到,就格杀勿论。前天开始遣散的,大部分都是回自己部落。”
“王爷这次可是破财了。” 马三宝开着玩笑。
莲花点点头,策马慢慢靠近了些。
背靠碧绿的湖水,是一大片石榴林。漠北春迟,六月里石榴正在开花,一片红彤彤的云蒸霞蔚,瑰丽胜似沙漠的晚霞,却更多了润泽和生机。
燕王一身紫棠旧袍,立在树下,正逐一问询发落蒙古俘虏。脸上还是微微笑着,却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威严中带着诚恳,冷峻中透着温暖。紫棠色的长袍映衬在火红的石榴花下,耀眼夺目。时有朵朵花瓣飘下,燕王并不在意,恍如不见地任花瓣散落,或沾发间,或落紫袍。缕缕阳光穿过花叶,自背后照在他的身上,整个轮廓散发着金色的光晕,令人不能直视。
莲花怔怔地望着。微风拂面,仿佛带来他熟悉的味道。
小雪看到这一片美景,忽然仰头长嘶一声。马鸣风萧伊人如玉,吸引了无数石榴林边的目光。
燕王也望过来,脸上微微变色,浓眉虎目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不舍,满溢出来,飘荡充盈在火红的石榴林。
二人目光相触,小雪仿佛感受到了燕王目光中的思慕,轻敲着马蹄,催主人向前。
莲花急急移开目光,调转了马头。小雪不解地摇着马首,小步往来路奔去。
“母亲大人见字如晤:孩儿自离汉城一切安好,不日已达天朝。果然山川毓秀人物非常,端的是地杰人灵。偶遇燕王府内侍马和,酷似小弟形貌……”
莲花挥笔写信,给母亲的信里报喜不报优,自己被劫的事一字不提,拣着高兴的人事马三宝王景弘侯显这些显摆了一通。
给国王的信里却详细说明了情况,特别是郑宗泽舍命救了自己的过程。最后说道:“宗泽自言为朝鲜百姓,何吝一己之躯?郑家之忠义昭昭然苍天可鉴。乞父王圣明体察则我朝鲜之万幸”。犹豫了一下,没有提王奭的事。
搁笔踌躇,父王,母亲的信都写好了。李芳远呢?可以给他写信吗?当然不可能。那个时候的朝鲜,男女之分虽不似中原严格却也界限分明;何况莲花的身份是待嫁的皇太孙东宫淑女。莲花叹口气,即使自己敢惊世骇俗,国王也不会交到他手上。
“什么事叹气?”一个醇厚的声音响起,竟是燕王进了帐篷。前几天一直不见,这忽然一个人来到帐篷,突袭一样。
莲花一眼瞥过,觉得燕王似乎哪里不一样了,急急站起,就要行礼。却被朱棣一手托住:“宜宁,不要多礼。”
莲花红了脸:“王爷!”
朱棣松了手,笑得还是漫不经心:“我其实不喜欢你叫我王爷。”
莲花脸红到脖子里,不知道如何回答。躲开了燕王的目光,慌慌张张地问道:“俘虏都发落完了?”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问得象监督工作又像刺探情报。
幸好燕王并未在意,点点头道:“今天都结束了。蒙古兵大多是阿鲁台部和马哈木部的,只要回了部落,会好好生活。我派亲兵送了我的信给这两个部落的族长,名单列在上面,说清楚了如果再在战场上碰到这些人的话,对他们就不再客气。还有不少不愿意回去想留下来的,已经编了队,班师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回去。”
莲花心中感动,那可是蒙古人,是天朝的敌人。燕王这个做法,不顾自己麻烦,竟是一样善待。
朱棣看到莲花的面色,笑了笑:“倒是女真族的几个,是奴儿干卫的,说是回家乡,不知真假。”
“奴儿干卫?是在脑温江,忽剌温河和斡朵怜一带吗?听说是前年才设的?”莲花有些好奇。
“是前年设的,归属辽东都指挥使司。那一带原本是蒙古人的地盘,朝廷控制力弱,现在的奴儿干卫也就是个摆设,实际只有一个千户兵,奴儿干城守个门都紧紧巴巴。那么大一块地方,土沃水美,放牧种田都使得。真是可惜。”朱棣说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变得有些郁悒:“我上书父皇建议升为奴儿干都指挥使司,父皇迟迟未复,不知什么想法。”
莲花不敢接言,岔开话题:“传闻女真人骁勇,是吗?”
“何止是骁勇,野蛮人未开化,嗜血嗜杀。”
莲花想了想:“不如在那里修建个寺院?感化顺民,也是朝廷一片慈悲爱民之意。”
朱棣一怔:“不错,惟佛之为教也,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劝国以治,劝家以和。也许女真人能被佛祖教化,去些野蛮杀气,好好生活。”思索了一下:“寺院可以叫做永宁寺”。
莲花拊掌而笑:“王爷才思敏捷,这个名字寓意极好”。
说完了脑中飞速念转:“和宜宁有关系吗?”不由得看了眼燕王,双目相触,不禁又红了脸,迅速移开了目光。
朱棣叹口气,凝视着莲花缓缓说道:“宜宁,我想过了。这几天我一直避开你,可是没有用。佛家讲究因果,今生种种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我在沙漠里碰到你,我们遇到沙暴,我们一起看到海市蜃楼见到宝塔,这些都是果,不知是我几世修来。世间无常,我不想以后,我只活在当下。至少现在,我可以看到你,陪在你的身边。”
莲花有些头晕,朱棣说的这些“因缘”“无常”“当下”不错是佛门大义,但是连起来好像意思不对……
天朝的人,实在太聪明了!
莲花弱弱地说道:“可是,可是。。”
朱棣打断莲花的抗议,笑得还是漫不经心,说得还是那么霸道不容置疑:“宜宁,你不用管那么多,和以前一样就好了。我明天带大军出发,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回来。马三宝带二百个士兵在这里陪你,我们再一起回大宁府。”
莲花一惊:“你去哪里?”一急没有叫王爷。
朱棣笑容里有些欢喜,安慰道:“索林帖木儿招供孛儿只在兀良哈秃城,距这里大概三百多里,我去去就回。”
“可是你有伤……”
“打探的斥候已经回来,兀良哈秃城是个简陋的孤城,守兵不过三千多,除了孛儿只,只有哈剌兀一个大将。没事的。”
原来这几天在等斥候打探的情报。。莲花心中佩服,大明能把蒙古人赶出中原,真不是偶然。
朱棣伸头看看案上的信件,笑道:“就两封?”
“是。给父王和家母”。莲花看出燕王有些不解,解释道:“父王是义父。”
“义父?那令尊大人呢?”朱棣关心地问。
莲花想了想:“说来话长。王爷明天就要出征,等王爷凯旋回来空了再聊”。
朱棣又听到王爷的称呼,皱了皱眉,看看莲花明澈的双眸,叹口气,柔声答道:“好”。
(注:奴儿干都司和永宁寺在永乐年间先后设立建成,辖区辽阔,稳固了明朝对黑龙江地区的统治直到十七世纪初努尔哈赤崛起。当时的疆域,一直扩展到黑龙江入海口,包括库页岛。可惜永宁寺的两块石碑,现藏于俄罗斯海参崴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