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听到“李芳远”三个字,一阵眩晕险些摔倒。总算及时站稳,缓缓问道:“王兄来了?”脸色已有些发白。
朱棣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问王景弘:“人在外面候着?”
“是”王景弘垂手答道。
朱棣凝视着莲花,轻声问道:“你如果不想见,我替你挡了;如果愿意见,我陪着你。”
莲花心中感动,看着朱棣说道:“那是五王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远来是客,我愿意见。”
朱棣朗声笑道:“好,那我们一起过去。十七弟,走!一起看看宜宁的兄长。”
几个人缓步到了偏厅,燕王宁王上手坐下。莲花站在一侧,凝目望着门口,一颗心怦怦直跳。有期待,有担心,有感激,有疑惑,五味杂陈,自己亦难辨明。
只听得靴声橐橐,王景弘领着李芳远进了鸣雁厅。
李芳远一袭石青布袍,皂底薄靴,风尘仆仆面带风霜,身形一如往昔挺拔轩昂。然而几个月不见,消瘦了不少,冷峻的面孔更加棱角分明。也许是赶路赶的,竟似有几分憔悴。莲花远远望着,莫名地心慌。
李芳远大步迈进厅内,先是仔细向燕王宁王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抬头侃侃说道:“鄙邦小臣权知朝鲜国事李旦五子李芳远,冒昧觐见,乞二位王爷恕罪。二位王爷此番救护舍妹,大恩大德,我朝鲜国举国上下感激不尽。”目不斜视,竟没看过莲花一眼。
朱棣打量着这位朝鲜王子,虽然按制跪拜行礼,可是身形挺拔昂然,神情不卑不亢,绝无丝毫畏惧或谄媚之色。人是按礼跪在下面,却是一身铮铮傲骨,气概不凡。
朱棣心中有些惊诧,不意朝鲜竟有此等人物,和朱权对视一眼,二人都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朱棣微微笑道:“王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宜宁公主进了大明,我大明自当护卫。此番被蒙古人劫持也属意外,公主吃了不少苦头。总算吉人天相得脱大难,以后不会再有这类故事了。”
李芳远起身后一直面带微笑,静静恭敬聆听,听到“吃了不少苦头”几个字却终于身形微晃,面露痛楚。虽然一晃而过快速得令人以为只是眼花,朱棣却看在眼里,不由心中微动。
李芳远躬身道:“多谢王爷眷顾,舍妹年幼无知,倘有行事差池,尚请王爷多多海涵”。
朱权插口笑道:“宜宁公主的王兄果然气宇不凡,你放心好了,她在这里很好,没什么差池”。
李芳远道:“多谢王爷。”顿了顿说道:“王府的二位大人在鄙邦遭倭贼戕害,鄙邦上下无不愤慨痛心。家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定当早日捉到凶手为二位大人报仇。”
“那本王恭候佳音。”燕王淡淡说道:“倭寇如今怎样了?”
李芳远道:“谢王爷关怀。春天时小的和二位兄长领兵在全罗北道打了两个月”。
“战况如何?”
“暂把倭寇阻在了全罗南道,一时不会再攻进来。但是寇首阿只台猋没抓到。而且不断有新的倭寇拥来。说是日本北朝统一,很多南朝的武士浪人都跑到海岛上做了倭寇”。李芳远的话语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朱棣和朱权又对望一眼,这样的话三千卫队就暂时用不到了。朝鲜的这个情报和大明了解到的一样,要根治倭寇,找日本的北朝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朱棣不动声色,随口又问了几句朝鲜的风土人情,然后说道:“王子远道而来,公主思念家乡,你们兄妹两好好聊聊家常,本王告退了。”说着看一眼宁王。
朱权也笑道:“你们兄妹说说话,我们先走了。”起了身又回头问道:“王子住哪里,呆几天?”
李芳远答道:“小的刚到大宁府,尚未及找驿站。朝鲜国内军务繁多,如二位王爷没有吩咐,小的明日就回汉城。”
宁王微一思索:“还不能让你住我府里,朝里那些御史参我一本的话,本王可又糟糕了。待会景弘带你去驿站吧。有空就多住几天,陪陪令妹。”
“谢王爷厚爱。”李芳远行礼致谢。
“王子不必多礼。”朱棣朱权二人说着走开了。
李芳远侧过身,静静地看向莲花。
初秋的阳光缕缕照进殿内,一粒粒粉尘在阳光中飞舞。二人的心也似这粉尘,漫无居所,浮浮沉沉。
半晌,莲花轻声道:“你好吗?”似嗔似喜似怨似问。
李芳远暌别心上人数月,相思欲狂,一朝相逢心情激荡,直欲相依仰天大笑又恨不得抱着痛哭一场。然而此时身在宁王府,却只能静静站着,远远望着。她瘦了,更显得大眼伶仃,明澈却一如往昔。
李芳远良久缓缓说道:“六月就知道你出事了,派了很多人打探,都找不到你。我,”李芳远顿了顿:“我很担心你。王大人到了才算有了消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莲花心中感动,望向李芳远,二人四目相望久久无语。
过了不知多久,李芳远问道:“王大人说你胳膊受了箭伤,可好了没?”
莲花摇摇头:“当时他们救治及时,早没事了。我以前也太娇气了。”
李芳远宝石样的双眸中全是怜惜:“箭伤最难根治,以后怕是雨天还会疼。是我不好,没料到铁岭卫那里会出意外,害你吃了苦头。”话语中竟满是自责。
莲花笑道:“有你什么事?我可没怪你。”
李芳远微微摇头:“是我自己怪自己。这近两个月找不到你,我没有一天不在自责,甚至想过如果最后真的找不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莲花望着他消瘦的面庞,想象他四处派人寻找自己,焦急担心每日煎熬,不由心中痛惜。脸上自然而然露出关心,怜惜,爱恋各种神色。李芳远静静地望着,忽然觉得这四个月的相思,两个月的煎熬,十几天快马奔波的辛劳,瞬间都化作了甜蜜。
半晌,莲花问道:“在王大人到汉城之前,没有人去报过消息吗?”
李芳远道:“你是说被害的两位燕王府亲兵?父王在追查,估计是没到汉城就被倭寇盯上了。”
莲花摇摇头:“在那之前呢?”
李芳远看看莲花:“没有。你知道什么?”
莲花有些迟疑地低了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手指捻着衣带,心中犹豫。
李芳远有些受伤,抿着双唇蹦出一个字:“说。”
莲花缓缓说道:“我这次是被蒙古人劫持,但实际上是世子,是王奭的主意。我在蒙古人帐篷里见到他,他是想用我要挟父王,派了快马送信给父王。”
李芳远静静听着:“王奭还活着?”
“是,还有宗泽。”
“宗泽,郑宗泽?他在哪儿?”李芳远有些惊异。
“宗泽半夜救我逃出了蒙古大营,他让我先走,自己挡住了蒙古人的追兵,”莲花有些哽咽:“怕是不在了。”
李芳远半晌吁出一口气,叹道:“是我们李家对不住郑家。”
“王兄”,莲花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李芳远面色一黯。莲花只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我给父王的信里求他为郑家昭雪,父王说了什么吗?”
李芳远摇摇头:“没有。我都不知道这事,也没听说什么王奭派来的人。难道是?”二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李芳远旋即笑道:“莲花,你别操心这些了。郑家的事我会设法,宗泽是我的好朋友,最重要的是郑梦周大人的确是忠义之臣 。王奭的事我留心查查,你不用担心”。
莲花感激地笑笑,又关切地问道:“你四月去全罗道了?没事吧?”
李芳远话语中尤带懊恼:“是,我和二哥三哥四月去,五月底才回的汉城。不然也不会六月才知道你的事。”顿了顿又道:“我们都好。”
自己后背中了一刀至今伤口未愈,大腿箭伤每逢雨天就疼痛难忍;二哥三哥也多处受伤。只是这些,何必告诉她?
只要她好好的,这些都不重要。
“老夫人都好,让我告诉你不要挂念。”李芳远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带给你的打糕。”
莲花伸手去接,眼中的雾气不听话地浮上来,一颗大大的泪珠滴在李芳远递布包的手背上。
李芳远心疼不已,却只能静静看着,半晌说道:“本来想瞒着老夫人善喜的事情,可我猜想你也许更愿意善喜回家,铁岭卫林间的遗体都带回了汉城,老夫人已经把善喜安葬在曹家墓场了。”停了停说道:“里面没有海寿,他应该还活着。”
莲花惊讶地抬起头,似悲似喜:“海寿没死?太好了?他在哪里?”
李芳远简短地答道:“我在找。”
莲花凝神回忆,最后是海寿让自己先走,跳下去独自挡住了十几个强盗,那些都是厉害角色,但是海寿是高手……
正思索间,脚步声响,马三宝和王景弘二人进了殿内。马三宝笑眯眯地问道:“五王子远来辛苦,我陪五王子去客栈歇息可好?”
莲花连忙介绍:“王兄,这是燕王府的内官监马和马大人。”
马三宝侧身让过李芳远的行礼,笑眯眯地说道:“不敢当。叫我三宝就好了。”
李芳远看着他的笑容,一时有些愣住,莲花心里明白,轻声道:“象阿修是不是?”
李芳远叹口气:“是。真象。”一边又看了一眼马三宝。
马三宝还是笑眯眯地,望着莲花的目光却满是怜惜。
(注:李芳远继位朝鲜国王之后,果然为郑梦周平反,追封为“大匡辅国崇禄大夫领议政府事,修文殿大提学兼艺文春秋馆事,益阳府院君”,入祀孔庙,障其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