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忍,孰不可忍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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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骑着高头大马,乌纱皂靴,身穿大红圆领,身前身后一对对朱幡画戟,鸣金喝道大张旗鼓地出了韩府,前往杨阁老家迎亲。
韩御史与韩夫人目送着儿子,满脸喜悦,一身新衣在阳光下颇为扎眼。韩府四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一派喜气洋洋。红包喜糖一路撒出,直到了长乐路上。五月的江南,阳光和煦,有些热。这大红的吉服,份外地热。甘棠额头开始冒汗。
二十五岁大龄,家中催逼,众人猜疑,风言风语,这些其实都不要紧。我是想等你,一直等下去。自寒衣那日遇见你,我就认定了,这辈子非卿不娶。
然而我救不了你的性命,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秋后问斩?
只有娶杨珠,做杨家的女婿,借助杨家的势力,才能救你。我这样紧赶慢赶,自今日算起,五个月,离行刑也只有五个月的时间。要哄劝杨珠,要笼络杨家人,要说服杨士奇出面……来得及吗?我甚至不知道。
你也许怪我凉薄,你也许笑我见异思迁,都没关系,只要能救你。
春风拂面,天高地远。甘棠微微眯缝了眼睛,望见几只黑燕穿柳拂枝,掠过微波荡漾的河面。
我们初识的那日,你就在这秦淮河畔,燃着那一堆纸衣,火光闪烁,照亮你绝美的容颜。
甘棠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沉浸在回忆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穿过文德桥,来燕桥,文源桥,沿河往东,在平江桥再折而向北,过贡院街健康路上太平路。
一路行来,围观的人着实不少,识得是名扬金陵的“蔽芾甘棠之甘棠”,果然相貌堂堂气宇不凡,鼓掌叫好声不断。徐照领着家丁洒红包喜糖喜果,甘棠含笑抱拳团团作揖,身后几个伴郎笑嘻嘻地招呼着路人。一片喧闹熙攘中,甘棠有些恍惚。这么做,也许牺牲了杨珠?可是,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这一场仓促的姻缘,最高兴的是韩夫人,儿子象突然开了窍,催逼着向杨家提亲。又绝足刑部监狱,不再去看那个什么彰毅夫人。韩夫人回想杨珠点漆似的眼睛,还有清脆娇憨的“韩家哥哥”,恍然大悟。原来儿子早就中意了杨家掌珠!
韩御史央了尹侍郎做媒,而杨家也迅速答应了这门婚事,杨夫人甚至在换帖之后亲自上门,与韩夫人商量婚礼细节。韩夫人问了甘棠几次,甘棠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快!”。
韩夫人诧异欢喜之余,对杨家的这位掌上明珠甚至有些钦佩,魅力惊人呐!韩夫人亲手布置了新房,就在韩府花园旁的一栋二层小楼,杨夫人特意来看过,对新房的富贵精致相当满意。两位贵妇人特意将杨珠当日的诗稿绾在房中喜帐上,对这短“诗文结奇缘”的故事,都有些自得。
诗社还在轮庄,元老韩夫人杨夫人却都托辞或忙或病不再参加,听闻梅家吕家不久也退出了,在自家小姐接了文定之后。自然,有新的成员加入,张大人诰命或者王侍郎夫人,带着刚刚及笄的女儿。官宦人家待字闺中的闺秀,才是诗社的主力军。
迎亲队伍过常府街文昌巷四牌楼,经过鸡笼山麓。甘棠远远望见刑部衙门和刑部大狱,一颗心忽然怦怦急跳。徐照本就小心翼翼地想绕开刑部,这时见甘棠老远就已经变了脸色,不由地担心地注视着甘棠,一边指挥队伍折而向东。甘棠“咦”了一声,眼见着鸡笼山到了身后,越行越远,不禁回头呆呆遥望。
徐照只做不知,继续吹打着前行。甘棠却慢下了马步,驻足不前。徐照轻声唤道:“少爷!时辰不早了,走吧!”几位伴郎也聚拢来,劝道:“韩兄!莫让杨家小姐等久了!”
甘棠恍如不闻,侧身回望着远处青峰下的朱门,魂不守舍。徐照和伴郎们正欲再劝,忽然,甘棠一拨马头,扬鞭打马,便往刑部奔去。徐照大急,招呼着队伍停下,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伴郎们面面相觑,看视着迎亲队伍,都有些手足无措。
甘棠是刑部大狱的常客,和几个狱卒都熟悉,到了门口扔下缰绳,打个招呼便匆匆进了女牢。外面春光明媚,牢房中却依旧潮湿阴暗,高墙上的小窗隐隐有些风声,却感觉不到风吹进来。
转过一个弯,远方正对面便是白烟玉的房间。甘棠放慢了脚步,轻轻地一点点踱步往前。
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盘膝坐在地上,左手转着念珠,闭目诵经。隔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她的虔诚,她的洁净,她的一尘不染。甘棠停下了脚步,远远望着。
难道俗世的情爱,对于你真是负担?难道你除了翻案昭雪,此生本无所念?难道我在你眼中心中,真的无足轻重,什么也不是?
甘棠心中酸楚,眼中渐渐水汽弥漫。幽暗的牢房,变得模糊一片。
白烟玉似乎感觉到甘棠的目光,微微一动,忽然睁开了眼。甘棠吓了一跳,急忙跨步躲在了巨柱之后。自己这一身新郎官的打扮,何必让她看见?
白烟玉揉了揉眼睛:“甘棠?”
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几天总是睁眼闭眼想到甘棠,连诵经时心中也不能平静。白烟玉站起身,又引颈翘脚望了望,还是没有人。白烟玉失望地呆呆伫立,口中低低叫了两声:“甘棠。甘棠。”
嘴角渐渐弯上去,白烟玉含着笑又喃喃低语:“甘棠。甘棠。”长长吁了口气,抚了抚自己胸口。每次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心中便踏实舒服很多。一向冰冷清澈的双眸,此时满含柔情。
甘棠藏在柱后,听到白烟玉娇媚柔腻的呼唤,见到她脸上柔情万种的神色,热泪盈眶,胸口欢喜地要炸开来。原来,她心中有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也许是一千几百个日日夜夜,也许是几生几世。
甘棠举袖拭了拭眼角,吁一口气,转身自柱后走出,轻声唤道:“烟玉!”这一个简单的称呼,快五年了,第一次唤出。其间包含的深情,竟使得这两个字有些颤抖。
白烟玉全身一震,羞得满面通红,半晌抬眼望向甘棠,见他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打扮,又怔了怔。
甘棠笑道:“烟玉!嫁给我好吗?敝姓韩名杺,草字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白烟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高墙上的小窗,一阵春风轻松地穿墙而过,吹拂在甘棠大喜若狂的面上;同样,也吹到了牢房门口,呆若木鸡的徐照。
永乐十七年五月,京城应天府最大的新闻: 蔽芾甘棠之甘棠,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去文渊阁大学士杨士奇杨阁老府上迎娶杨家小姐的途中,背信弃义,转而去了刑部大狱,与判了死刑的彰毅夫人私定终身。
彰毅夫人热孝在身不守贞节,更不顾只有五个月的性命,居然答应下嫁。成为未过门的韩夫人。为刚刚有些冷却的南北榜刺客故事,重又煽风点火,魁光阁再次开始排队,彩娘又数起了宝钞。
而杨家小姐穿着新娘服披着盖头,却没等到新郎,说是情变更似羞辱,投缳自尽幸被老父救下。韩御史大惊失色之下,家法伺候打儿子打折了棍子,又亲自上杨府负荆请罪。杨大人闭门不见,告状告到皇帝处,“生平未闻此等背信弃义之事,骇人听闻,诚斯文败类。是可忍,孰不可忍耶?”
甘棠屡次触怒龙颜,终于被贬嫡。他却主动自降到底,要求到刑部做个狱卒。传闻韩御史杨大学士以及永乐帝尽皆大怒,韩御史险些又打折一根棍子。然而不知皇帝是被他的痴情所感还是皇太孙说了好话,吏部竟然真的将甘棠调到了刑部,甘棠如愿做了刑部牢房的主管。
一个两榜出身,堂堂永乐乙未科的榜眼,做了俗称的“牢头”,仕途尽毁,居然还每天喜气洋洋。听闻赵如黄勉几个同年一起饮酒恭贺他鸳梦成真,甘棠大言不惭,“不失初心,方可始终”云云,同年们哄堂大笑。
韩御史摇头叹气,韩夫人哭了不知多少场;好在这“新媳妇”只有五个月的命了,便任儿子发疯去吧。不然,还能再打断多少棍子?
有一日,白烟玉偶尔看到箱子里天妃宫求的签条,“背信打破囹圄日,花好月圆方尽欢。”不禁怔怔出神。姻缘天定,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