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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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基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看着面前的两只促织笼。
桃叶帅“瞿瞿”叫了两声,似乎在叫唤展基;通州将应声附和了几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好象在找什么。展基伸手指触了触蛐蛐,叹气道:“瑈璇不在,他今天要恩荣宴,可忙了。”
两只蟋蟀似乎听懂了,不再跳跃,“瞿”一声垂首趴在笼子里,和主人一样闷闷不乐。
殿试放榜的次日,皇帝会为新科进士举行宴会。读卷官,銮仪卫使,礼部大员以及曾参与考试的监视,护军,填榜,供给,鸣赞等等官员都要参加。宋代时名为闻喜宴,因办在琼林苑,所以也称“琼林宴”。元明改称“恩荣宴”,设在翰林院。
状元乃是恩荣宴的主角,瑈璇自然是忙,展基自昨天放榜日便没看到他。荣冬报告说是一帮新科进士去庆贺,瑈璇和甘棠一起去了。
又是甘棠……
瑈璇一步步高中,展基为他高兴。桃叶渡旁邂逅之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天真贪玩的少年,会成为大明乙未科的状元。
展基知道瑈璇的翻案大计,回想他与白烟玉共誓时,稚气未脱面孔上的慷慨激昂,有些好笑却也不禁敬佩。这么艰难的目标,他在一步步靠近。
可是,他就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旦他知道自己是皇太孙,还会认自己这个结义兄长吗?还会和自己一起玩耍逗蛐蛐吗?还会不害怕不拘谨地嬉笑打闹吗?
展基,不,朱瞻基回想这大半年两个小伙伴一起的快乐时光,又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朱瞻基是太子朱高炽的嫡长子,也就是皇帝朱棣的皇长孙。传说他出生的那晚,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梦见太祖朱元璋赐大圭并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梦醒的时候正好长孙朱瞻基降生,朱棣因此对这孙子极为看重。
当然,这只是传说。每一个皇帝出生,似乎都有不凡的吉兆。
朱瞻基满月时,朱棣看到这个孙子,脱口夸奖:“儿英气溢面,符吾梦矣!”一个月大的婴儿,如何能看出满面英气?由此只能说明,朱棣对这长孙的偏爱。英明神武的永乐皇帝,此时也就是个隔代疼的爷爷。
偏偏朱瞻基长像性格一点儿不像百病缠身的父亲,反而处处象极了祖父:健壮高大英姿勃发,武功狩猎和军事都极有天份,英勇无畏又不乏睿智敏锐。永乐帝常把他带在身边,甚至带去北征蒙古。可以说,朱瞻基是大明第一位自幼就被当作皇位继承人,受到系统培养的储君。
瑈璇见识到的展基的惊人马术,只不过因为他在北征蒙古时,骑马象走路一样平常。
永乐帝在立太子时颇犹豫,是立长子朱高炽?还是次子朱高煦?当时的红臣解缙只说了三个字就促使永乐帝作出决定,那就是“好圣孙!”。永乐帝因为极度喜爱这孙子,终于在永乐二年立长子朱高炽为太子,又在永乐九年,正式册封刚成年的朱瞻基为皇太孙。
据传朱瞻基在皇太孙册封仪式上表现优秀,举止合宜进退得当;宫宴上因有不少外国使臣,永乐帝随口一句“万方玉帛风云会”,小小少年立刻便对“一统山河日月明”,才思敏捷之外更是皇家高华气度,永乐帝龙颜大悦。
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朱瞻基是唯一一位,祖父孙三代同堂时即被册封的皇太孙。当年的朱允炆虽也被封皇太孙,但是在太子朱标死后。朱瞻基在这一点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长到十八岁,皇太孙觉得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瑈璇一起捉蟋蟀逗促织。超过了草原奔马,超过了宫中斗鸡,甚至超过了被封太孙。
朱瞻基望着两只笼子,打定主意,能拖一天是一天。瑈璇只要一日不发现自己是皇太孙,就还能如以前一样继续玩耍打闹。这恩荣宴坚决不去,宁可谎称不适,不能与瑈璇照面。
天色渐渐有些暗下来,随着太监宣号,永乐帝大步走了进来。见孙子愁眉苦脸地,含笑问道:“怎么说今儿不舒服?”
朱瞻基没想到祖父会亲来探视,低了头说不出话来。永乐帝探手摸摸孙子的额头,又握起朱瞻基的手腕试了试脉搏,都好得很,心中有些疑惑,面上不露声色,笑道:“好些了?那就起来吧。陪朕去翰林院的恩荣宴。”
见朱瞻基不起劲,又道:“越闷越不舒服。走吧!”
朱瞻基无奈,换上杏黄龙袍,留恋地看了眼琥珀锦衣。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乔装着去找“陈贤弟”?
瑈璇和甘棠一起,随着其他新科进士,进了翰林院。大厅中已经摆下二三十张案几,按例是新科进士在西首,状元一席,榜眼探花一席,其他进士每四人一席;官员则按品阶依次排在东首。
俗语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五十岁考上进士算年轻的。这一科的进士却都年纪不老,瑈璇大致看看,二三十的居多。
进士又被美誉为“白衣公卿”“一品美衫”,所以今日与宴之及第者一百一十一人,无不喜气洋洋。
众人刚坐好,“圣上驾到!”“皇太孙殿下驾到!”的唱声响起,所有人连忙离席,好一阵大礼参拜完毕才又重新坐下。
瑈璇的鼻子仍然时常流血,瑈璇担心再出洋相,袖子里备了足够多的布条,又时时不自觉地微仰着脖子,不敢东张西望。此时一阵扰攘后坐下,瑈璇感觉又有些不对劲,只好悄悄地摸出布条卷成卷儿,耳朵里听着夏原吉等官员和皇帝恭敬回话。
说的什么,倒也没大在意,无非是“蒙圣上大恩,此科进士人才济济”“圣上英明,恭喜我大明又添英才”等套话。
好容易布条悄悄塞进了鼻孔,瑈璇松了口气。听到皇帝在说:“瞻基尚未见过这些新科进士,年青人多亲近亲近”,皇太孙应道:“孙儿知道。”
瑈璇正扶着布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住,侧头往上首望去。虽然换了身杏黄袍,可是浓眉大眼轩昂霸气,不是自己的结拜义兄展基吗?立直了上身正远远望着自己,目光中有关心,更多是担心。
瑈璇忘了布条,揉了揉眼睛。是的,没看错,是展基!哥哥!
难怪!难怪想不出姓展的大户人家,他原来姓朱!天下就是他们家的!难怪尹昌隆见了他古古怪怪,难怪一个随从荣冬也有偌大的本事,难怪殿试那日瞥见的身影那么熟悉,难怪皇帝的笑容似曾相识!
此时爷孙俩坐在近处,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又是一个骗子……
倘若是在一个月前,瑈璇肯定要觉得受伤,要怪罪展基;然而这次经历了甘棠之事,蒯祥的规劝大大改变了瑈璇的想法。天真单纯如白纸的心灵,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体谅。
展基为什么要瞒自己?不过是为了和自己玩儿,为了能平等地在一起。多少次?他帮了自己多少次?想起江南贡院柳树下他那令人安心的琥珀身影,想起大报恩寺他飞马相送二人结义,想起雪中法华寺他一步迈进拥紧自己,瑈璇忽然笑了。冲着皇太孙,调皮地眨了眨眼。
朱瞻基大喜过望,多日的担心一扫而空,他依然当我是好兄弟!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永乐帝瞥见孙子神色变化,心中诧异,笑了笑,依旧神情萧索。年轻就是这样,忽喜忽忧,为了点儿芝麻大的事情。
小内侍们正在斟酒,永乐大帝一挥大手:“统统换大盏,都满上!”又冲着百官和新科进士下令:“今日不醉不归!”
此时烧酒也即蒸馏酒已经出现,因酒性远烈米酒,大大受到北方人的欢迎。瑈璇见太监提的酒壶上写的是“内琨琼”,猜想是贡酒。虽然塞着布条,仍然老远地酒香刺鼻,闻一下已经有些头晕,瑈璇不由迟疑。
可是圣旨大如天,皇帝带头干了,自己难道不喝?
瑈璇无奈,两手捧起酒盅,作势抿了抿,结果一股热浪自口舌一直呛到咽喉,瑈璇直伸脖子,连忙换茶碗喝了口茶。
四顾望望,还好各人都在喝酒,无人特别注意,瑈璇暗暗松了口气。古时喝酒的礼仪,一般需拜,祭,品,这三步过后再喝干;永乐帝显然不讲究这些。猜想长年在沙漠征战,大概这方面也和蒙古人打成了一片?
举箸想吃点东西,桌上的菜肴却都是北方菜,要不红彤彤看起来极辣,要不就是大块的肉,瑈璇迟疑着难以下筷。抬头却见永乐帝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目光中竟饶有兴味。
瑈璇一惊,连忙随手挾了根白菜塞入口中,一入口不由叫苦:这白菜,太辣了!直辣得眼泪夺眶而出,瑈璇连忙擦泪,鼻血也冒了出来,好不狼狈。
三巡酒一过,气氛轻松了很多。新科进士们不再如起始拘谨,渐渐开始向官员敬酒,几个胆子大的,甚至向皇帝和太孙敬酒。永乐大帝来者不拒,喝了不知多少盅;朱瞻基陪在一旁,也是酒到杯干,如饮白水。瑈璇看得目瞪口呆,崇拜不已。
甘棠在旁边示意:“瑈璇,就咱俩了。去敬一杯吧!”瑈璇望望四周,确实大家都去过了,再不去,难免被说状元榜眼傲慢。无奈,硬着头皮,端起鸡缸杯,跟在甘棠身旁,走到了皇帝面前。
朱瞻基见到两人一同过来,不知怎么,心中隐隐一阵不快。
瑈璇甘棠同声说道:“恭祝吾皇福寿无俦,四海升平。”
永乐帝哈哈大笑:“好!好一对南北才子!我大明果然出人才!”夏原吉凑趣笑道:“圣上英明,江南才子北地英豪,俱皆效力吾皇。”杨荣笑道:“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夕吾皇风采尤胜周公!”
瑈璇见永乐帝毫不在乎便干了面前的酒盅,不由又睁大了眼睛。永乐帝看了看他:“怎么?”
瑈璇连忙说道:“圣上这酒量,令微臣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往日读诗‘会须一饮三百杯’,只当是夸张,原来竟是真的。”
永乐帝大笑:“你这南方的小状元!是不是从没见过烧酒如此喝法?”
瑈璇红了脸,但确实没见过,只好点了点头。
永乐帝笑:“南方人素来秀气,你这小状元似白玉雕成,做我大明的门面装饰是不错的,朕也觉得面上光彩。只是喝酒打仗乃至治国,就非秀气的南方人所长了。”
瑈璇听皇帝这话语中甚是轻视南方人,不由得有些恼,皇帝面前不能发怒,面上却自然而然地有了不平之色。甘棠拉了拉他,示意他忍耐。朱瞻基看在眼里, 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永乐帝何等人物,见瑈璇愤愤不平,更加好笑:“怎么?小状元不同意朕的看法?”语气戏谑,甚是轻慢。也是有些喝高了。
瑈璇再也忍不住:“南方人一样也有豪情,也有热血满腔!”看看酒盅又道:“也能喝酒!”说着双手捧盅,一仰脖喝了下去。瞬时呛得只想跳脚,强自忍住。
永乐帝怔了怔,更觉有趣。见瑈璇硬喝了一杯烈酒,已是醉态可鞠,不由笑道:“好!小状元有些意思!可还能饮不?”
瑈璇热血上涌:“有何不能?”端起永乐帝面前的酒盅就要喝。朱瞻基连忙拦住:“陈状元!”又侧头望向祖父:“圣上,酒量乃是天生禀赋,南方自有能饮之士,北方亦不乏滴酒不沾之客。今日恩荣宴,何必为此纠结?”
永乐帝见孙子开口,便笑道:“瞻基说的是。小状元长相虽然文弱,性子可不弱。将来必是我大明栋梁!”
瑈璇恭敬道:“多谢圣上褒奖,微臣定不负圣望。”
永乐帝也是喝得有些多了,见瑈璇甘棠并立,一倜傥一沉毅,玉树琼枝光彩相映,含笑叹道:“你们这两位状元榜眼,南北并蓄,好不齐整。南榜状元北榜状元之子同为一甲,也是我大明一段佳话。”
夏原吉等读卷官不由暗暗叫苦,十八年前旧事,又提它作甚?前日阅卷时已经发现这惊人的巧合,拿不定取谁为状元,也有这南北之争的因素在内。作为读书人,当然同情陈夔,可是十八年了呐。
瑈璇和甘棠对望一眼,都有些惊喜,二人同时噗通跪下:“圣上圣明!”
永乐帝话一出口已经后悔,陈夔昔年已经被定行贿作弊死罪,自己如何再称其“南榜状元”?
果然陈琙立刻大喜跪下,可韩杺凑的什么热闹?
瑈璇仰首望着永乐帝,奏道:“微臣斗胆,求圣上为先父洗冤,为丁丑科南榜枉死的千人昭雪!”刚才负气一口喝下的烈酒此时已经冲上头脑,瑈璇的小脸通红,鼻血也开始涌出。
朱瞻基担心地望望他,又看看皇帝。
永乐帝熟知洪武旧事,明白这南榜千人多半是冤死。只是洪武年的冤案实在太多,枉死的何止十万,倘若都要翻案,岂非天下大乱?何况都是太祖定的案,父亲自有他的道理,难得如今天下太平,何必多此一举?
“丁丑科南榜舞弊一案,当年已有定论。刑部秉公审案,证据确凿。何来洗冤昭雪一说?陈状元不得胡言!”永乐帝的口气颇为严厉。
瑈璇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格,何况事关父亲的清白,今日这机会等了十八年 ? 不顾永乐帝的怒颜,磕头又道:“求圣上再考!南榜直至发榜,直至先父进翰林院,一直正常进行,并无丝毫舞弊。北方举子吵闹,才有重新阅卷一事。先考的答卷字字珠玑,不负状元之名;刘三吾白信蹈两位主考更是梗直老臣,怎会受贿?求圣上明察!”
鼻血已经渗透布条,瑈璇顾不上,定定地凝望着皇帝,目光恳切企盼。
永乐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十八年前,陈状元怕还没出生吧?道听途说,难道强过刑部证据?休得再言!”
瑈璇大急,跪行一步上前道:“圣上!微臣是没出生,但是是以理推之。事关南方千人清白,刑部的证据不足!先父冤枉!刘三吾白信蹈两位主考冤枉!千余南方人冤枉!”
永乐帝这辈子,还没有几个人敢这么顶撞自己,说着说着已经渐渐火起:“陈状元!你好大的胆子!你有理,难道是太祖无理?如此犯上,不怕朕的廷杖吗?”
廷杖,顾名思义,即是在朝堂上行杖。当然打的是官吏:不听话的,有嫌疑的,敢直谏的……明朝自太祖时开先例,二百七十六年里共廷杖五百多人次,当场打死的大臣史载有三十多位!永乐一朝其实没用过,永乐帝此时怒极,便随口说出吓唬这小状元。
瑈璇也不知是初生牛犊,还是酒醉壮胆,竟然不退不缩,继续昂首叫道:“圣上!此案不翻,此例不改,南方人固然心寒,北方士子同样艰难!圣上不妨查一下这些年会试的贡士原籍,南方人远远多于北方!这样考,北方学子考不过南方!”
“狂妄!”永乐帝大怒,挥手便叫:“锦衣卫!”几名侍卫应声而现,就要将瑈璇拖下廷杖!
甘棠大惊,连忙拦道:“圣上息怒!陈状元酒醉妄言,圣上恕罪!”
夏原吉等读卷官也大惊失色,纷纷跪倒求情:“圣上圣明息怒!”新科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恩荣宴上被廷杖,当真要载入史册了。而这陈琙看起来纤细柔弱,搞不好真会被一下子打死,那就真“名垂青史”了!
朱瞻基也惊得拉住祖父的衣袖:“皇祖父!不可!”又侧头低低对瑈璇吼了一声:“瑈璇!”
瑈璇听到展基吼自己,愣了愣,嘴角撇下来,正是素日两人在一起玩闹时委屈的模样;但乖乖地住口不说话了。鼻血终于流下来,滴在白玉一样的下颌。
永乐帝听到这声低吼,不由一怔。眯眼看看孙子焦急万分,又望望瑈璇,这两个小子,何时结下交情?而这个纤细的南方小状元,没想到如此刚硬。这倔强的神情,这明澈的目光,何等相似……永乐帝心中又是一痛,想起了多年前,那淡淡蓝色的身影。
终于,皇帝挥了挥手,几名锦衣卫退了下去。
朱瞻基松了口气:“皇祖父,今日恩荣宴,乃是庆贺我大明得此一百一十一位人才。陈状元年幼醉酒,圣上不必放在心上。”
永乐帝恍如不闻怔怔出神,大殿中一片寂静,只有瑈璇的鼻血“噗”地滴落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良久,皇帝摆摆手:“散了吧。”竟是无比疲惫,意兴萧然。
一场欢欢喜喜的恩荣宴,寂然收场。十八年后,小陈状元终于面圣申冤,可是皇帝如此坚决,怎么办呢?
瑈璇随手抹了抹鼻血,望着皇帝和太孙离去的背影,心中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