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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瑈璇立在船头,衣襟当风,儒巾飘扬。
所谓运河,就是人工开凿的河。大运河,是指中国东部平原上的一条运河,是世界上最长最早最大的运河。
瑈璇放眼望去,河的两岸皆用巨大石块垒成整齐的堤岸,岸上左右各一排整齐的大树,虽在初冬仍然顶风而立。河面颇为宽阔,波涛不兴;来往的船只扬帆耸桅,浩浩荡荡。
瑈璇不由得心中惊叹。这运河,可有五千四百多里,多大的工程啊!
大运河开凿于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末期。最早位于越国都城绍兴的山阴水道,以吴国大夫伍子胥之名命名的胥溪和胥浦是大运河最早的一段。吴王夫差为北伐齐国,自扬州向东北开挖,经射阳湖到淮安入淮河,名曰邗沟。
到公元七世纪,隋炀帝杨广统一天下,便以都城洛阳为中心,南起杭州北至北京,凿通了南北八省,以运河通达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以及海河五大水系。
十三世纪末元朝定都北京后,又花了十年时间挖通济州河与会通河,取直疏浚,成了京杭大运河的前身。
永乐九年永乐帝疏通的,便是这条运河。如今这河,已是大明南北运输的大动脉。
“万艘龙舸绿丛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清朗的吟诗声响起,甘棠轻摇折扇,自船舱上了甲板。
这次韩府安排的是一只大型的北上商船,本与韩夫人娘家的武城徐家素有渊源。韩夫人不放心宝贝儿子远行,又派了老家人徐照随行。
徐照在徐家时就老于江湖,陪嫁到韩府后更在京城长久历练,照顾甘棠瑈璇这两个年青人自然轻轻松松。打点车夫行李,食宿游览和船上杂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自扬州出发,要经淮安,徐州,临清,德州,沧州,通州,才是北京。
两位公子哥儿自应天府乘车,袖手而行,在扬州赏玩了两日才上船。扬州古称广陵,自古便是繁华之地,逢此太平盛世,更是豪华至于奢靡。所谓“服饰皆罗绮,饮食俱珍馐,触耳尽管弦,到眼无非佳丽。”
扬州美女在大明独树一帜,不仅相貌美丽,又能文善曲,都说和秦淮河畔的女乐有一比。然而瑈璇甘棠逛了两日,却觉得皆远远不如白烟玉。
两人常常聊到白烟玉,瑈璇是滔滔不绝,毫不掩饰地赞叹赞美,简直夸张地有些谀词如潮;甘棠却总是含笑聆听,并不多言。
想到自己隐瞒身份,将错就错以“甘棠”之名与白烟玉结交,终有一日会被发现,她会怎么样?甘棠实在担心。可是,难道向她坦白?甘棠不知道自己能否冒这个险。
瑈璇听甘棠咏诗,说的是隋炀帝的典故,笑道:“甘棠,你看这运河望出去,真似千里平原中的一条苍龙。隋炀帝虽荒淫无道,却也不是毫无建树,‘至今千里赖通波’可没说错。”
甘棠站在瑈璇身侧,望着滔滔河水,也是油然而生豪情。有些感慨地道:“隋炀帝的这个‘炀’字,乃是唐高祖李渊所谥,贬其‘好内殆政’‘外内从乱’,是个下下恶谥。在《隋书》里更大大将其贬低,使得李唐之后的舆论大都说隋炀帝是个昏君。”
顿了顿道:“其实隋炀帝克江南一统天下;开疆拓土五万里,平定吐谷浑和突厥契丹,通丝绸之路,三征高句丽;又开科举奠千古出仕制度;还有这运河,利在千秋。实在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
瑈璇却不赞成,“雄才大略”?隋炀帝?笑了笑道:“利在千秋也许,可当时天下刚定,隋炀帝为了开这运河倾其国力,实在不知轻重缓急。贪恋广陵美景或江南财富也好,耀武扬威也好,动辄一二十万人的船队行游千里,岂非过于奢靡荒唐?最后终于在江都被宇文化及缢杀,断送隋朝江山,多冤呐!”
甘棠喟然叹道:“是啊。船队长就要达二百余里,全靠所经的州县供应衣食,太扰民了。不过我认为隋亡的原因还是征高句丽,否则只要杨广的辅军在,打突厥都轻轻松松,宇文化及的骁果军济得甚事?”
侧头见瑈璇还要再争,连忙笑道:“好了,大家保留意见。反正我们都应该感谢隋炀帝,设‘进士科’开科举给了咱们读书人一个公平的进身之阶。否则还是九品中正制以门第排出身,读书人有什么机会?”
瑈璇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思索,倘若没有科举,父亲不会中状元,也就不会冤死。人生的祸福,实在难言。
甘棠见他神色黯然,明白他想起了父亲,便岔开话题笑道:“隋炀帝一代英雄,却被你我这样评论,地下有知,大概也要连叫‘竖子敢尔’了”。
瑈璇果然笑了:“也只能谈谈古,当今大明天子岂敢妄议?”
想了想又迟疑着问道:“甘棠,我住在尹府,尹年伯再三叮嘱我,做文章也好,以后为人臣也好,都要‘上禀圣意’。可是谢先生却说,是非大义岂可湮灭! 倘若碰到昏君下昏旨,我们也要服从吗?”
甘棠一愣,半晌才道:“是昏旨,还是明智之举,怕不是你我那么容易判断的。凡事还是尊圣意为是。”
瑈璇有些急:“总有个黑白对错,怎么不容易判断?我不,如果碰到圣上不对的,我一定要说。”
甘棠见瑈璇发急,便笑笑不再多说。
这个陈解元,文章做得花团锦簇,随手吟个诗词歌赋也高雅如白雪阳春之调,策论更是颇有见解。只是,也许是年纪尚幼未经世事,也许是天性单纯未经险恶,看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世事如棋,那里有那么分明的黑白对错?
寒风中,商船自扬州扬帆起航,二人相伴北上。
甘棠虽只比瑈璇大两岁,却老成持重,不象展基那样贪玩儿。总是谈古论今,吟诗作赋,船上闲时还会逼瑈璇练笔写文。瑈璇常常嫌他啰嗦象姆妈,应付了他交代的功课便自己找乐子,和船家伙夫都嬉笑成一片,看到什么都好奇地凑上去或询问或帮倒忙,到处听到他清脆的笑声。甘棠摇头叹气之余,也不禁微笑。
每到一个大埠,船家便靠岸补给水和食物,适当买卖货物。甘棠瑈璇两人便并肩下船游览。
在淮安凭吊国士无双的淮阴侯,吃地道的淮扬菜和捆蹄茶馓。在徐州瞻仰彭城古迹,汉高祖故里,楚霸王楼上还真尝到一道“霸王别姬”。瑈璇是地道江南人,被辣得恨不得掉眼泪,甘棠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忙忙地找甜茶给他过口,瑈璇擦干了眼泪鼻涕,举箸却接着大吃。
朔风渐紧,白昼日短,这一日进了山东济宁。二人特意和船家商量,上岸骑马,去孔子的出生地曲阜,孟子的老家邹城瞻仰。瑈璇震惊于孔庙孔府的宏大规模,人文渊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对甘棠笑道:“甘棠!这山东人的口音倒和你说话有些象!喏,这‘大富’,明明是棵‘大树’!”
甘棠笑得有些不自然:“哪儿有。”
瑈璇咳嗦一声:“瑈璇,还不快去‘费觉’!”甘棠到晚上总要摧几遍瑈璇去睡觉,瑈璇学着他皱眉的模样,自己又笑起来。
甘棠不想继续谈这个山东口音,急忙岔开话题:“瑈璇, 你记得胁持你的那个范明?”
瑈璇止住笑:“记得啊!”瑈璇当时匆匆离开,却觉得范明可怜,与尹昌隆商量之下,第二天便让尹勤去了衙门,消了事主控告。
甘棠道:“你良心好,他第二天便出来了。后来几位考官凑银子帮他捐了个监生,已经进国子监了。”
国子监是当时的最高中央学府,是太祖在元至正二十五年创办,原名国子学,洪武十五年改为国子监。学生称监生,这种捐款入监的叫例监。还有官员子弟恩荫进去的叫荫监,举子进监叫举监等等。
国子监监生在实习吏事后,可以直接出任六部官吏或地方官,高的甚至可做到从三品行省参政,或正四品知府。即使是例监,也能被选为州县佐贰或首领官。
瑈璇不由得为范明高兴,拍手笑道:“那范明可开心了。等回了应天府去看看他。”想了想又问:“是几个考官一起捐的?”
甘棠有些迟疑地道:“是。座师韩翰林主导的。”
果然瑈璇听到韩克忠便变了脸色,笑容顿时消散,转身上马,强笑道:“我累了,回船吧。”
甘棠望着他艰涩的笑容,想到这难解的夙怨,暗暗发愁。
日子一天天寒冷,不觉已经十二月,天寒地冻,朔风扑面似刀,山东境内远不似江南千里繁华,眺望两岸,常只见孤村旷野,满目萧瑟。
这一日正飘着小雪,大船泊在“九达天衢”的山东德州。这里出过射日的后羿,曹魏相士管辂,汉武帝宠臣东方朔,文学家祢衡,书法家颜真卿等不少名人。
甘棠瑈璇吃过了德州扒鸡保店驴肉,游览了几处古迹,打听到管辂的墓在郊区平原县西南,便上马往平原缓缓弛去。
穿过德州繁华的城中街道,人多路窄,二人只好下马步行。瑈璇看到不少装饰相同的店面,都是玄底紫色镶乌金的招牌,写着“武城徐记”。有米铺酱料铺干果铺子,甚是齐整;顾客盈门,生意极好。
瑈璇想了想,似乎有什么事,一时却想不起。
甘棠路过这些铺子,有意无意加快了脚步。瑈璇却一个个看过去,对这北方的物事饶有兴趣,看到山东的枣子有吴江的枣子两倍大,兴奋地嚷出了声。甘棠知道这些是母亲娘家的铺子,遍布山东,德州是通衢大阜,自然有不少家;悄悄别了头,又假意轻摇折扇,遮住面孔。
甘棠却没想到,时当岁末隆冬,寒风凛冽,这一摇折扇,实在有些怪异,反而吸引了不少目光。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高叫:“表少爷!表少爷!”干果铺的掌柜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奔到甘棠面前便行大礼。
甘棠心中叫苦,这是某次过年在武城见过的老家人,无奈扶起掌柜寒暄两句。掌柜却高声招呼各个铺子:“这是京城的表少爷,快来拜见!”顿时呼啦啦来了一片人,老老少少围住甘棠,行礼寒暄,嘘寒问暖,
甘棠含笑答应着。又不少人奔回铺子,取出特产便往甘棠马上放,甘棠连忙推辞却架不住人多情热,马背上霎时堆得满满的。
甘棠连连打躬作揖,好容易抽身出来,见瑈璇笑嘻嘻地看着,讪讪地上了马。二人出了闹市,便上马往平原县继续弛去,甘棠的马上堆了太多东西,奔跑困难,瑈璇看着只是笑。
甘棠急欲引开他的注意力,笑道:“管辂精于占卜,算数入神,所谓‘明阴阳之道,吉凶之情’,真乃异人。不过史传他擅长鸟语,能与各类鸟兽说话,未免夸大其辞。”
瑈璇笑道:“甘棠为何觉得夸大?”
甘棠道:“人有人语,兽有兽言。人兽本不相通,如何能对话?”
这时正穿过一片小树林,枯枝满地,落叶沉集,一片空谷寂静开阔。片片飞舞的雪花飘落,尚未积起,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瑈璇勒缰伫马,微笑着,双手掩口,一阵阵低低的声音传出,激荡在林中。
甘棠不解何意,却见地上的落叶缓缓盘旋起来,头顶的树枝开始摇晃。甘棠睁大了眼睛,地上树上落下了几只小鸟,有的歪脑袋看着瑈璇,有的蹦跳着往瑈璇走去。
瑈璇面带笑容,继续呼唤着。随着瑈璇叫声,鸟儿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地吵闹不停,瑈璇发出几声指令似的叫声,鸟儿渐渐不再叫闹,空谷中恢复了宁静,几百只鸟儿动也不动,齐齐望着瑈璇。
甘棠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瑈璇笑着指了指他马上:“甘棠,有粮食没有?拆两包奖赏下鸟儿。”
甘棠震惊之余,连连道:“有!有!”随手递了个米袋给瑈璇,自己拆开另一袋,学着瑈璇的样子,把里面的小米撒在空谷中。
瑈璇招呼小鸟聚拢来吃食。冬季本难觅食,鸟儿不少都饿坏了,可是并不争抢,听着瑈璇指挥,排队依次上前。二人拆了四五包粮食,谷中遍洒,所有的鸟儿才都吃上了。寂静深谷中,只听到一片鸟儿啄食的啄啄声。
甘棠望着眼前的奇景,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瑈璇!我竟不知你有这份本事!真是堪比管辂!原来真的能通鸟兽之语!”
瑈璇不答。俯身凝视着手上的米袋,米袋上是“武城徐记,百年老店”几个字。武城,武城,韩克忠是武城人!怪道刚才看到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事。怪道,怪道甘棠的口音带着山东口音。
半晌,瑈璇转过身,问道:“令堂令尊是山东武城人?”面上没有了一贯的笑嘻嘻,声音有些冰冷。
甘棠无奈点头:“是。”
瑈璇眯了眯眼睛:“你姓韩?”甘棠点了点头,不吭声。
瑈璇凝视着他,心中渐渐明白。甘棠居然是韩克忠的同乡,而且姓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瑈璇颤抖着声音问道:“韩克忠是你什么人?”
甘棠低声答道:“乃是家父。”
见瑈璇面色大变,甘棠急急说道:“瑈璇,你听我说,十七年前的旧案,家父真是无心之过。这些年他好生后悔,我们一直去拜祭应天墓场,对令先尊一直敬重,我们,”
瑈璇打断他的话:“什么应天墓场?什么拜祭?”
甘棠愣住:“你不知道? 南榜被斩的众人归葬在应天墓场,令先尊也在里面,还有白信蹈。。”
瑈璇面色发白,握紧了双拳。原来,原来这么多人都是骗自己!甘棠隐瞒韩克忠之子的身份,亏自己当他是好朋友!姆妈骗自己父亲葬回了福建长乐,等自己长大了便可回老家拜祭……
原来,原来父亲在什么应天墓场!
良久,瑈璇冷冷地问道:“白烟玉知道吗?”
甘棠低声道:“我就是在墓场遇到白姑娘的,寒衣节那天。”
瑈璇心中阵阵发冷,连白烟玉,都瞒自己!
甘棠见他面色苍白遥遥欲坠,上前一步道:“瑈璇,这都是陈年旧事,让我们一起想想如何面对。我们一起设法为南榜伸冤,我们。。”
瑈璇大叫一声:“骗子!骗子!”眼眶中泪水滚来滚去,跃身上马便行。甘棠急忙也跳上马,瑈璇回头怒道:“别跟着我!”口中连连唿哨,几百只鸟儿应声而动,团团围住了甘棠。
甘棠大急,催马前行,众鸟得了瑈璇指令,扑扇着翅膀拦住甘棠,马儿受惊,仰首嘶鸣,竟不敢动。甘棠急得大叫:“瑈璇!瑈璇!你没有行李!你什么都没带!”
嘚嘚的马蹄声急促响着,瑈璇扬鞭打马,竟是不顾而去。漫天飞雪越下越大,深蓝长衫的身影渐渐模糊,展眼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