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聘街是曼谷有名的“潮汕街”,这里的“普通话”就是潮汕话。
行走在街头,满眼是熟悉的中国式招牌、幌子,听着熟悉的语言,这一刻,卢灿还以为回到香江庙街呢。
三聘街一带,以前是湄南河边的一片滩涂,后来华人(主要是潮汕人)在此集居,慢慢就成了气候,再后来通过华人的努力,这里终成一片繁华商业区。
虽然现在华人的很多传统还在延续着,他们还是一样勤奋一样精明能干,只是那种华人的感觉似乎开始淡薄了,可能他们也不会太记得他们还是华人了吧。
来迎接卢灿的马家司机,就是一名华裔,皮肤黝黑,怎么看都像本地人,可偏偏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潮汕大浦一带的方言。
卢灿试着问他是不是华人,结果这位名称谐音“马隆里”的司机,表情茫然,迟疑地摇摇头,“偶是潮汕人,泰国人,不知道算不算华人……”
他笑得很憨厚。
这就是八十年代,华裔在世界各地的真实想法。缺乏一个强大的祖国所带来向心力,民族认同感自然也就不强。
马炯坤的祖宅及家中商铺,就在三聘街,卢灿原本以为马老爷子在巴威县,那里有马家的休闲别墅,原本不打算前去拜访——爷爷来电话,明天中午务必赶回香江。谁知巧了,马炯坤老爷子,刚好在祖宅这边。
这不,接到谢家润电话后,卢灿联系上马老,约定晚上前往三聘街拜访。至于谢家润本人,听说代表家族,去缅北矿区视察,应该在加速推动他们三家吞并长龙珠宝的进度。
车子停在一家名为“中和”的潮州戏院门口,这是马家在泰国的产业之一。
马老有法律承认的妻妾三名,共有四子三女,而这四房又开枝散叶,马家第三/代足足有二十人,至于第四/代,最大的一位都有十八岁,是个男孩,在乌汶皇家大学读书。
马家明面上的产业包括,此处的戏楼、一家金行,还有一家潮汕语和泰语主播的小功率电台,还有一家“潮汕乡情”的菜馆。
马家资产,比那些控制泰国金融业的潮汕大亨们,自然有所不如,可在三聘街一带,马家算是大家族,很有影响力。
戏楼门口有不少人,等着进场,旁边的招牌上写着今晚上演的剧目《彩楼记》。
卢灿惊讶,“马老在这里?”
那位马隆里司机点点头,“中和戏楼今晚请了‘广慧班’来演彩楼记,老爷子喜欢潮剧,特意从巴威那边赶过来的……”
卢灿点点头,他和丁一忠,跟在马隆里身后,从侧门上二楼,转到一间包厢前。
“老爷,卢家少爷到了!”马隆里敲敲门,隔门禀告。
“请进来!”声音洪亮,怎么听也不像八十多岁的老者发出的。
推门而入,包厢不小,里面有三人,两站一坐。
刚才说话的,应该是距离门口最近的那位五十多岁的中老年,梳着背头,从卢灿一进门,他就盯着看。另一位年轻点,五十上下,西装革履,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目光有些好奇。
卢灿的第一关注目标,还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位老者。
满头白发、白眉,戴着一副老花镜,短袖青衣,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复杂,回忆的、惊讶的、审视的、自责的、欣喜的、迷茫的、猜度的,还有一丝敌意的。
“你……就是卢嘉锡的孙子?”他扶着桌面,想要起身,一时间没能爬起来,又坐回沙发上。那位马隆里很利索的抢在另外两人之前,掺扶老者一把。
“马老,晚辈正是卢灿,家祖曾聊过您老。”卢灿交叉合成虚拳,给老者鞠躬作揖。
“来来!坐!”马炯坤招招手,示意卢灿坐到他对面。
“你俩也过来,我给你们介绍。”
那两位中年男子站过来,各自笑着与卢灿握握手,只听马炯坤继续说道。
“这是广利行的少东家卢灿,我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曾经在他们家帮工很长一段时间,广利行对我们马家,有大恩的……”
潮汕人有着“东方犹太人”之称,若是把他们这些便宜话当真,那就是傻缺。
另外,马家可不是帮工哦,而是如同王鼎新家一样,是典型的附庸家族,只不过,再说这些,没意义。
卢灿再度拱拱手,笑容很温和,“马老过奖,现在卢家产业叫纳徳轩,不再是广利行。今天,我是以文博后辈的身份来拜见。您这么说,我可坐不住!”
他的意思很明确,您老也别担心我来干什么,我就是看看故人,当年的恩怨,随着广利行结业,卢家不想再提或者说不想再追究!
老爷子笑意融融的点头,“纳徳轩这名字好啊,比广利,有层次!”
他指指那两位中年男子,介绍一遍。那位年长的,是二子马龙雎,这家戏楼的经理;那位四十来岁的是四子马龙笙,电台的经理。
两人与卢灿认识之后,很快离开。
马老爷子礼节性的聊聊卢嘉锡的身体,卢灿则是邀请老爷子有空前往虎博指导工作——这不太现实,他太老了。由于心照不宣的原因,两人都不愿聊及广利行,偌大的包厢中,只剩下两杯清茶缭绕着香味,气氛不算很融洽。
好在戏台上已经开始拉幕,两人都将目光投下去。
“年轻时候,最让我开心的,就是卢家祠堂开戏。那时候,总能满稻场四处乱跑,跟过年似的。”看着下面广慧班的人,忙忙碌碌的搬道具,老爷子幽幽的感叹一句。
他说的卢家祠堂,就是卢灿曾经取出巨量银砖的地方。马炯坤小时候,卢家广利行已经衰败,连开戏都很少,每开一次大戏,都是人山人海。
这些,卢嘉锡还有记忆,也曾经和卢灿说起过。
马炯坤对广利行有着深刻印象。
他从小就跟着父亲跑船帮(自家运货船队),走广州湾到暹罗线,后来跟着曾习经学儒,闲散时也在广利行帮工。一直到1927年,广利行彻底解散,卢家四分五裂,小少东家前往香江,卢氏长房则远走加拿大……那时,他已经三十出头,如何不记得?
马家能在暹罗站住脚跟,与父亲在广利行的任职,有很大关系。尽管这一点他不愿意承认,可他知道,那是事实。
今天接到谢家润电话后,他愣了半晌。
当年广利行的新少东家,要拜见自己?
他来见自己干什么?!
已经五十多年没联系过,上门拜访为什么?
马炯坤本能的想要拒绝。
许多年来未曾翻阅的记忆,全部泛起。以他今日的视角来看,广利行的衰败和解散,实在是一种必然——失天时、失地利、失人和。
管理滞后、兄弟阋墙、人心散乱、竞争激烈、资金断裂……相对这些,父亲他们一帮管事的,顺手抽走一两根即将倾倒的大厦的椽子,实在是没什么。
可是,人总是有记忆的,年纪越老,越喜欢回忆那些年少时的美好,而这片美好的回忆中,却怎么也扯不断广利行的影响,撇不开对卢家的印象。
卢家究竟现在怎样?
他忽然发现,自从安居暹罗后,从未关心关注过卢家,这让他的心底莫名的颤栗起来——原来自己真是个自私之人!
这一丝愧疚,让他急匆匆找来见识最广的小儿子——电台总经理接触面更广。
没想到卢家这些年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波折!没想到卢家重新崛起了!没想到准备上门拜访的年轻人竟然有这般成就!
背主离家,吞没主财,虽然他永远也不会承认,可那是事实,这让他心底无形中对卢灿的拜访,有些警戒;可是,出于年轻时的那片记忆,他又想见见“故人之后”。
眼前这位年轻人很聪慧,笑容很儒雅,“想要看戏,怕是不成了,那片稻谷场,已经被我爷爷捐建一所小学。”
“哦?是嘛?积善助学,泽被乡梓,你爷爷做得好。”他点点头,声音平和。
场面再度陷入沉寂,两人都盯着舞台,似乎即将开始的,是一场盛大而隆重的精彩曲目。事实上,登台的不过是潮汕街当地的小戏班,饰演吕蒙正的那位小生,一开口,卢灿便调低对这部戏曲的期望——充其量不过票友级别演出。
《彩楼记》是越剧、潮剧和粤曲中,点演率非常高的一部地方喜剧戏曲。
故事情节很一般——贫穷书生与富家女的爱情故事,自然也少不了穷书生高中,蠢宰相后悔的这种大/逆转结尾。
宋朝宰相刘懋之女月娥,抛球招婿时,选中了寒儒吕蒙正。刘懋嫌吕贫穷,逼女退亲,月娥不从,与蒙正同被逐出相府,苦居寒窑。
这是一曲折子戏,矛盾冲突最激烈的是第三折《评雪辨踪》。
一日,蒙正从木兰寺赶斋回家,发现窑前雪地上有男女足迹,疑妻不贞,便对月娥冷嘲热讽。后蒙正知足迹乃刘夫人差院公和丫环送银米所致,乃与月娥言归于好。
这一折需要极高的表演技巧,需要将小生和彩罗衣旦(男主与女主)之间的那种爱怨纠缠、委屈与愤怒、羞愧与悔恨……等情绪,混合在一起,通过唱念做打,表现出来。
显然,这是个草台班子,他们的水平,还难以达到这一水准。
这一折落幕后,马炯坤鼓掌大声叫好,眼角余光落在那位年轻人身上。
卢灿则只是附和性的拍拍手掌,并没有多少兴趣。
这让马炯坤更为疑惑,卢家小子拜访自己,真的只是拜访故人?否则,这态度也太敷衍了吧?
呵呵,卢灿今天来这里,还真不是为和马家拉关系。
而是……想要通过这次拜会马炯坤,告诉当年那些从广利行叛离出去的故人——卢家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再追究当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