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廖婉薇手里头攥着一份新鲜出炉的鹭州晚报,急匆匆地自车上下来。百香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实在搞不懂自己的主子是怎么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
进了中楼大厅,廖婉薇的嗓门就高起来,她抖着手里的报纸,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披肩掉了都不在意,“妈,你快来看看,那个死丫头在报上说了什么!”
白秀珍有一个专门用来抽烟的房间,她此时正歪在软榻上吞云吐雾,放松又舒适,廖婉薇的话忽远忽近地飘到她耳朵里,她只是闭着眼睛笑。
“这下完了,谢家一定也看见了。别说谢家,就是整个鹭州有儿子的人家怕是都看见了!”
白秀珍的烟正在劲头上,她眼神飘忽地看着廖婉薇,根本没听明白她再说什么。
廖婉薇将报纸聚到母亲面前,一下一下地点着报纸,“你倒是看看,那个死丫头居然在报纸上公然宣布自梳了!”
大嗓门廖婉薇将同白秀珍住在中楼的廖婉馨给吵了出来,她是裹过小脚的人,走起路来一步三摇。
“老二,你又闹什么?”
这姐妹两个性子截然相反,一个温和内敛,一个泼辣张扬。廖婉馨是长年穿着绣花短袄与马面长裙的守旧派,廖婉薇则是总挑拣最新颖时髦的衣裳穿,此时一左一右地坐在白秀珍身边,好似是两个时代一般。
“大姐,这哪里是我闹,你也看看报纸,她明明知道咱们要给她嫁到谢家去,她还登报自梳!”
廖婉薇接过报纸将那豆腐块似得文字看了一遍,大意就是说廖婉玗为了抚养年幼的胞弟立誓自梳,请鹭州百姓作证。
“谢家说什么了?”
廖婉薇妖里妖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但早晚会看见的。”
两个女儿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说话,显然是打扰到了白秀珍的兴致,她放下烟枪接过报纸看了看,半天也没看到正地方,还是廖婉馨给指了半天,才找到。
“自梳?这不是同……”白秀珍说到这里似乎是回过些神来,她盯着报纸看了许久,忽然骂了句娘。
白秀珍是大户出身,虽然有时候讲话很刻薄,但是决计不会讲脏话,这会也不只是因为烟的作用,还是被廖婉玗的小广告给气蒙了。
“老大,你去给报社打电话,让他们把报纸都回收,卖出去的不算,还没卖掉的一份也不准少!”
白秀珍从榻上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是软绵绵的,但头脑已经十分清醒,“老二,你去找老四,让她男人去探探谢家的口风。”
廖婉薇蹙着眉头,往外走,“只怕谢家已经知道了。”
白秀珍恶狠狠地道:“知不知道两说,他们姐弟两个伤疤没好就忘了疼,我绝对不会便宜了这个丫头。”
廖婉玗和弟弟的伤口确实都还没好,小孩子已经在床上趴三天,廖婉玗自己膝盖上的伤口则是反反复复。
夜里睡上一觉就结痂,第二天干活或是走路,那伤口又会因为拉扯而崩开。但好在她的伤口不深,忍一忍也还在慢慢恢复中。
此时的甄顾也在往家赶,他今儿去公司查账,报纸送来的时候根本没空看,要不是跟了他好些年的庄副经理说,只怕他要半夜里回了家才能知道。
廖婉玗的行为让甄顾大吃一惊,同时也让他头疼不已,他明明讲过了,让廖婉玗有任何行动之前一定同她商议,这个丫头居然毛毛躁躁地就自作主张登了报纸!
甄顾同吴致酉是差不多时间到的家,将个人在门口碰了面,甄顾先探了探谢家的态度。
“那边怎么说?”
吴致酉在衙门做秘书长,讲话做事最是圆滑世故,廖婉雯电话打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教训做事不谨慎的下属,根本没同谢家联系,他得回来看看再决定下一步的事情。
习惯性地推了一下金丝边的近视眼镜,对于甄顾的问话,吴致酉也不回答。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甄顾先进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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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婉玗今儿已经做好了遭难的准备,所以她一早换了一件大摆长裙,然后在膝盖处悄悄垫了几层软布,最后长筒袜一穿,外面是半点也瞧不出异样来。
虽然因为早做了准备,跪下去的时候比平日舒服些,可那结痂的地方因为弯曲一扯,伤口也还是崩开了。
白秀珍将报纸摔在了廖婉玗的脸上,手指头使劲地戳着她的脑门,甄顾进来的时候恰逢白秀珍抬手正要打人,他忙唤了声姨母。
白秀珍手里的动作一顿,抬头就瞧见甄顾与吴致酉一同走了进来,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急急忙忙叫甄顾和吴致酉坐近些说话。
“致酉,你同谢家的少爷们不是挺熟悉的,你有没有问问,谢老爷现在是否知道了?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谢老爷此刻知道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他,这鹭州还有多少人知道了。咱们想将她嫁过去为的是什么,母亲可还记得?”
白秀珍被他问的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那……依你的意思?”
“若是依我的意思,眼下这个情景,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白秀珍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吴致酉的意思她明白,眼下闹出这样的事情如果还应是扒着谢家要接亲,未必会有好的效果。到时候弄巧成拙,反倒没了益处。
甄顾没有想到吴致酉会反对这门亲事,他悄悄地看了廖婉玗一眼,正对上着丫头也偷偷看他。
不论吴致酉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反对这门亲事,甄顾此时都为同阵线有个伙伴而高兴。
他顺着吴致酉的话往下说,又将白秀珍劝了劝,虽然要廖婉玗去冲喜的事情算是不了了之,但白秀珍确是咬死了要她们姐弟明儿就搬出廖家。
廖婉玗同弟弟眼下等于是被赶出去了,但能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她还是很知足的。
白秀珍本就怕廖熹跚这个独子同女儿们抢家业,但她自诩是有身份的人,决不能干欺负小孩这种让人诟病的事情,好似全然忘记廖老爷喝下的那杯毒茶是什么来路了。
廖婉玗听着白秀珍数落她的种种缺点,最后还不忘叫她既然自梳了就要有能力养活自己,既是能养活自己的,就千万别赖在家里头。
天高海阔,外面的世界随便廖婉玗自己闯荡。
搬走就搬走,廖婉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就是同弟弟去睡马路,也绝不会去谢家给那个病秧子续命。
还有谢家的那个谢澹如,也是个想起来就让她反胃的人!
此事已定,一屋子的人,各怀心事地散了场,吴致酉负责去谢家登门道歉,那谢家倒也还算客气,只当是小姑娘不想早早嫁人,才闹出的一场乌龙。
被和和气气地送出来时,谢澹如刚散了场子回家,他喝的微醺,月夜下眼眸自亮晶晶地盯着吴致酉看。
“日子定了?”
吴致酉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小五不肯听话,还登报搞了个自梳,这件事就被我劝下来了。”
“不来了啊……”
吴致酉听他着语气似乎还有些失望,“怎么?”
“你不知道。”谢澹如摆摆手,脚下的步伐有点飘忽,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说:“我就不信,我们谢家还容不下她!”
吴致酉看着谢澹如的背影,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吴致酉回家后先去白秀珍那边回话,等他回了北楼的时候,廖婉雯立即便拉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将那个丫头送到谢家去?自梳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还得是长辈才能做主啊?”
吴致酉将眼睛摘下来放到一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这个人额头饱满,鼻梁高挺,一双眼眸狭长,眉毛虽然密,颜色却很淡,是那种让人看了就觉得凉薄的面相。
“你们胆子太大了,干支居然造假。”
说道干支造假的事情,廖婉雯心虚地扁了扁嘴,“这主意也不是我出的,是二姐想出来的。”
“她一肚子坏主意倒是没什么,反正她家那个大花瓶除了长得好之外也没什么用处,可你知不知道,这亲事是我提起来的,登报自梳还好解释,可假干支被谢家老爷知道了,要怎么办?这件事会算到谁的头上?”
吴致酉站起身来解衬衫扣子,廖婉雯立刻就接了过去。
“谢大的身体差得很,我前几日见到他的时候简直是有出气没进气,万一那个丫头嫁过去他就死了,可假干支是万万抵赖不掉的,若是在找人合算合算,两人犯冲,那我在鹭州也就不要想出头了。”
廖婉雯听到他说这样说,也后悔自己思虑不周,“这件事是我不好,知道她们要做假干支的时候就该劝住的。”
吴致酉伸手将廖婉雯拦在怀里,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你也不要自责,我明白你,咱们夫妻同心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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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罚跪在中楼大厅的廖婉玗起初还老老实实,可后来一想起自己的计划得逞了,忍不住就要笑出来,来往的下人见听见她一个人跪在大厅里“咯咯咯”地笑,还以为是脑子坏掉了,都绕着她走。
廖婉玗笑着笑着忽然就没劲了,她徒然地歪坐在一旁,想到弟弟身上还没好的伤口,想到他们往后充满了不确定的日子和……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他们明儿甚至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难道真要去睡马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