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曾经说,他去过很多的城市,见过很多人,每一个人都一定会被打上家庭的烙印。你的父母,你的经历,他们决定了你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廖婉玗那时候坐在夕阳下的沙滩边,白色的浪花层层叠叠推过来,她伸手去抓,最后掌心空空如也。
“那你呢?你见多识广是已经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了,还是仍旧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皮特伸出右手食指在潮湿的沙滩上画了一个图案,他说,“几十年前,德国有一个人,他发现把纸条扭转之后再将两头粘起来,原本两面的纸就变成了只有一面。我觉得人也是这样的,看起来不同选择的路,其实都是不停的一直往前走。而你走的每一步都既是一面,又是两面。”
廖婉玗听完并不明白,皮特还去找了一条细长的叶子给她做例子,“你看,明明是两面对不对?但这样粘起来之后你说它是一面还是两面呢?”皮特松开手中的叶子,“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过去的自己,但有每一天又都会成为一个新的自己,昨天定下的目标,并不意味着完成了就不会再有新的。”
“那按照你这样说,岂不是永远停不下来?”
皮特将叶子丢进海水里,碧绿树叶顺着退潮的海浪渐渐飘远后他才点点头,“对,我认为人是停不下来,既然停不下来,与其浑浑噩噩地走向死亡,不如尝试着去完成不同的目标。所以,我想我永远也成不了我想要的样子,但也可以说,我早就成为了我想要的样子。”
廖婉玗跟在张鼎云身后,一边走一边回忆起皮特说过的话,她想,是不是因为皮特还在努力成为新的自己,所以才会留下胡飞飞去敦煌。她不知道敦煌又什么吸引皮特的地方,但既然他选择去,那就一定是想到了新的目标。
张鼎云目视前方,郑亮的皮鞋踩在草地上,但他的注意力却都在侧后方的廖婉玗身上。他觉得自己这个师妹,充满了矛盾感,以至于让他自己也升起了一些矛盾来。
“你回鹭州要做什么想好了吗?”
“原本我以为我想好了,但其实我早前跟小跚聊过,他认为不论是从哪一方面,我都没有必要执着于阿爸的船厂。”
张鼎云缓了脚步让廖婉玗与他平齐,“为什么?”
“除江南之外,各地船厂多是依靠修船为生,只有很少的几家才能接到洋人订单。但订单也算不上我们制造的,发动或是其他核心技术,还是洋人造好了运过来。那我们能做什么?焊接组装的工人罢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而且,那些洋人给的订单还都是商船。我早前在劝业会上认识过一个洋人朋友,他们家是给海军船厂生产装甲钢的钢铁厂,按照他的意思,军舰仍旧还是他们本国自己生产。”
张鼎云虽然负责唐亭欧的那些船运公司,但都是普通商船,他也知道国内的武器技术落后,但对于军用船上的技术并不太懂,所以,他就静静地听着。
“我们上一次通电报的时候,他说他们家已经成立了下属公司,专门做舰载武备装置……”廖婉玗叹了口气,“他的国家也对我们虎视眈眈,所以,我就总想着阿爸的船厂一定要拿回来,我也就可以试试去做这件事情。”
张鼎云略一沉吟,“那你需要的可不是你阿爸的船厂。”
廖婉玗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是你的船厂。”他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廖婉玗,“你也说了,现在大部分是靠着维修度日的,那只能维修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你想过吗?”
“是知识,是技术。”这问题廖婉玗很早之前就想过了。Adair说的很对,就算他将图纸给她,她的人也不会看得懂。
“如果你愿意发展你自己的船厂,师兄并不介意做你第一个客人。”
听了他的话,廖婉玗目光闪了闪,师父的船运公司都在他手中打理,她之前就听张鼎云提起过,想要再定一艘货船,那时候她并没有在意,想在想来,只要师兄愿意信任她,他完全可以将这艘船作为一个开始啊!
她可以先做货船,一边生产商用船一边研究舰载武备装置,只有运用起来,才有可能发现问题不是吗?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大帐篷门口,张鼎云自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粉红色的纸票来,看门的洋人看了一眼,撕走了一半就将他们放进去。
大约是因为票价有些贵,帐篷里的人并不多,廖婉玗不知被地上的什么绊住脚,失去重心往一旁摔去,张鼎云伸手捞了一把,才算没让她撞到木椅子角上。
“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还没开演,除了舞台上又几个小灯泡之外其他地方都黑乎乎的,张鼎云四下看了一圈,十分自然就拉住廖婉玗的手,“走吧,别再摔了。”
两人找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来,廖婉玗借着将票放进包里的机会抽回了被张鼎云握着的手,她扣好包口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要不我们不看了?”张鼎云对于马戏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需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和廖婉玗说说话。
“看看看。我还没看过这样的节目呢!”
廖婉玗经历再多归根结底年纪不大,偶尔还是能透出小孩样子来,张鼎云反正无所谓,也就陪着她看。
这马戏团看起来很大,人员和动物都挺多,廖婉玗聚精会神看表演的时候,张鼎云偶尔会侧头看看她。
她跟谢澹如的关系,张鼎云多少有些猜测,但见两个人似乎没什么要在一起的意思,又会生出一种其实没什么的错觉感来。
他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的小师妹还被当做谢夫人绑走过。
一场马戏表演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廖婉玗走出公园的时候显得有些犹豫,张鼎云猜她对唐家大概有些抵触,“你要不要在外面找个房子住?”
廖婉玗沉默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我就在家陪师傅吧。往后我说话会注意的。”
“师父的身体只能这样,大夫看了个遍也没什么起色,就连是什么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吗啡虽然暂时看起来效果不错,但终究只是拖延。”
提到唐亭欧,张鼎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当时从家里出来的真正原因虽然没人知道,但他自己是忘不了的。那时候一家老小都反对他做进步学生,禁止他参加游行和演讲,最严重的时候钉上门窗锁住他,就为了防止他偷跑出去。
什么不爱走仕途,不过是对外讲的借口罢了,他爹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总不好对外说自家出了个革命党吧?
“所以我更要多陪陪师傅了。”廖婉玗侧头看张鼎云,阳光从他身后找过来,晃的她眯了眼睛,“师兄,我也谢谢你。”
对于她的感谢,张鼎云没有说话,他只是轻笑了一下,就快步进了车子。廖婉玗也打开前排车门做进去。
回到家的时候,两个人仿佛真的只是出门看了一场马戏。廖婉玗跟唐亭欧学老虎怎么跳火圈,棕熊怎么玩球,她诚心逗唐亭欧开心,语气和动作都十分夸张,客厅里一派欢乐景象。
知道张鼎云走了,唐亭欧也回房间休息,她脸上的笑容才垮下来。
她走回房间,将开着的窗户关好,之后打开床头的小台灯,躺在床上开始出神,觉得又是一个难熬的无眠夜。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窗外的虫鸣就渐渐安静下来,廖婉玗翻了个身,让自己侧躺着面对台灯。
就在这张台灯灯座下,就有一只黑色的监听设备,那东西据说是德国货,做的很小,塞在角落根本不容易被人发现。
就像她一样,早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可现在知道了,她就总也忽略不了,不但不能忽略,还忍不住想要将台灯翻过去看看。
廖婉玗强迫自己又翻了一个身,这次她背对着台灯,几秒种后扭着身子身后摸到台灯开关,“啪”一声把等给灭了。然后,开始强迫自己闭眼。她还要在这里住好一阵子,总不能往后都不睡觉了。
后来,具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廖婉玗已经搞不清楚了,第二天大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卧室内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十点。她看清楚时间后忽地一下坐起来,光着脚跳下床就往浴室跑。
上午还约了个大客户九点半大通沪办公室见,现在她自己睡过头迟到,实在是太不应该。
兵荒马乱地梳洗好,又换了衣裳,廖婉玗打开门就是一阵小跑,家里有丫头看见了开她玩笑,说后面是不是又老虎追。
廖婉玗脾气好,从来也没摆过架子,要是往常少不得跟丫头开开玩笑,但她现在没时间了,听见也做没听见,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去。
也不知道客人是不是早就到了,最奇怪的是她明明没去,周平海怎么也不打电话来家里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