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里的客人并不都是年纪大的,但一定是今晚客人之中最为尊贵的一小部分人。他们都知道林克己亲自去迎接唐亭欧老先生,这会有推门的声音传来,众人便都默契地停下正在进行的话题,像门口看去。
唐亭欧的家乡虽然就在鹭州,但他十来岁时先是去香港读书,后又辗转到上海海关做了两年的高级翻译,辞职后出资创办“振华号”棉花行,主要将从国内收购来的棉花转销售各大洋行。
之后,他抓住时机利用棉花行累计的资金收购物资,扩大市场,甚至开始尝试附股外国的在华企业,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已然成为商界华人的代表人物之一。
小楼之中见过他的人不多,今日挺稳唐老要来,俱是十分期待。
所以,他与林克己甫一推门进来,原本听戏聊天的人们,便都站起身来迎接。
叫“唐老”、“唐先生”的问候此起彼伏,唐亭欧对着众人拱拱手,倒也十分平易近人。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叫诸位久等了,给诸位陪个罪。”
鹭州船务局的局长下午拜访了唐亭欧,想要借助颐和公司控股的几间轮船公司发展一下鹭州的船务事业。
这里毕竟是家乡,唐亭欧还是愿意为鹭州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两箱沟通了一下,到刚刚才结束。
但按照他现如今的辈分,这屋子里需要他“赔罪”的也就只有两位而已。于是他此话一出,众人都跟着寒暄起来。
“舅舅,开席?”
唐亭欧对着林克己挥挥手,“开席开席,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等我这个老家伙做什么!”
林克己没说话,笑了一下,转身跟早就候在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小楼和主楼两边,便开始安排着走菜开席。
“满园春”作为开席冷菜头盘,此时经由林家各位丫头的手,分别端上了小楼两席和主楼六席的餐桌上。
这道菜一上桌,便引起了在座许多人不小的惊叹。
但比起见识林家这道菜,许多人,更想见的是唐亭欧。
唐老先生做人做事都很周全,小楼里吃了个半饱,就由林克己陪着,到主楼这边来了。
主楼一楼的大客厅已经完全变了装饰,平日里不大用的一间放着台球桌、乒乓球桌的娱乐厅也打开了对开的毛玻璃门,此时与大客厅连城一片,不但摆的下六桌宴席,甚至还有爵士乐队和空出来暂做小舞池的地方。
唐亭欧皮肤很黑,因为精瘦,六十出头的年纪,面上的皱纹就很多,一双眼睛原本也不大,长年笑眯眯地,看起来很和气。
他穿衣裳并不讲究,若不是林克己客客气气地陪着,在街上绝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来。
这会他一边跟林克己说自己下午与那船务局局长所谈的事情,一边往主楼走,走的,还是方才偶然间看到廖婉玗和老秦的那条路。
“他想要由船务局控股,成立一间公司,之后由船务局出面将鹭州所有的船只集合起来,统一分配航线和订单。你怎么看?”
林克己扶着唐亭欧,两个人都走得很慢,“想法倒是不错,但舅舅可能不知道,鹭州船只虽然多,但多是是渔船,根本达不到内河运输与海运标准,若是没有人把控,我很担心他们瞒报船况。”
唐亭欧点点头,“这问题我也想过,所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全权代表我,所有的船只与路线,你都有绝对的话语权。”
林克己苦笑了一下,“舅舅,您知道我的。”
唐亭欧听了这话忍不住叹口气,“我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早年你小的时候,我就跟你母亲讲,以后啊,你们家的是你的,我的,也都是你的。哪成想,是我自作多情,你啊,根本不想要。”
林克己扶着唐亭欧胳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舅舅,这么些年,您也该放下了。”
唐亭欧轻笑了一声,“是啊,早就知道该放下了,可你看看,人啊,是最无常的,心里面懂得再多的道理,有些人有些事,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来。愈是提醒自己要忘记,愈是常常能想起来。”
唐亭欧这话说完,两人也眼见着就到了主楼门口,早就候着的管家先生提前打开了大门,众人见唐亭欧与林克己来了,都纷纷站起身来。
主楼里人多,唐亭欧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每一桌都略坐了坐,六桌下来半个钟头便过去了。
这一晚的宴请宾主尽欢,待到彻底散去,已经进了子时。
顾盼跟林克己站在大门口送客人,廖婉玗便开始指挥着仆人们整理房子。
林克己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她转身避着人,打了个哈欠。
“廖婉玗。”
林克己从没有连名带姓的叫过她,刚认识的时候叫“廖小姐”,后来熟悉些叫“婉玗”,这会忽然点了个全名,廖婉玗一下就精神了。
“怎……么了?”
“跟我到到小楼来一下。”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差点跟才从大门口走上楼梯的顾盼撞个正着,顾盼“哎哟”了一声,捏着丝帕的手抚了抚胸口,“这是怎么了?”
林克己没理她,径自往小楼去,廖婉玗自大客厅里面小跑着追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小楼。
顾盼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脸色渐渐不大好看,但也就难看了一瞬间,便立时想起自己今日是以林宅女主人的身份招待的宾客。
今晚虽然没有邀请廖家或是吴致酉,但明日,消息却定然会传过去了。
这头的顾盼心里面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那边的小楼里,廖婉玗看见坐在二楼书房里的唐亭欧,一时间有点紧张。
廖婉玗从未听林克己提起过自己的生母,而鹭州广为流传的林家主母也并不姓唐,到今晚之前,她并不清楚唐亭欧和林克己的关系。
“唐公。”廖婉玗虽然心里面有些紧张,但她出身在那里,应对起来倒也落落大方。
唐亭欧指了指自己不远处一个单人小沙发,“坐。”
那小沙发距离唐亭欧差不多有小半个房间的距离,廖婉玗走过去将沙发搬起来,下一秒钟就被林克己接了过去。
“谢谢林叔叔。”
待到廖婉玗在唐亭欧斜对面的近处坐定,老人家这才开了口,“我听说,你想给我做学徒?”
廖婉玗快速点了两下头,“是,我想做唐公的学徒。”
唐亭欧“啧”了一声,“他难道没有跟你说,我是不收女徒弟的吗?”
“说了。”廖婉玗下意识想要低头,但想到对面是唐亭欧,硬是目光半分都没有闪烁,就那么坚定的看着他,“但,人活一世,不能因为不可能就不去做。虽然知道唐公您可能不收女徒弟,但兴许是因为之前没有我这样的女徒弟。”
唐亭欧听完她的话哈哈大笑,笑完看了林克己一眼,“小小年纪,居然这样自信。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林克己也在笑,但那笑容浅一些,他侧头去看廖婉玗,但话确实跟唐亭欧说的,“舅舅,您也不要给我面子,若是不收,照旧不要收。”
廖婉玗没想到林克己会讲出这样拆台的话来,她抿了抿唇,“能否请唐公告知晚辈,为什么,您不收女徒弟呢?”
唐亭欧双手撑了一下座椅扶手,之后便将双手交叠在书桌面上,他并没有回答,而是选择抛出了一个问题,“若是今晚,那厨子坚持不肯回到厨房去做‘满园春’,你要怎么办?”
廖婉玗惊讶地看了一眼唐亭欧,有转头去看林克己,心中狐疑究竟是谁嘴巴这样快,已经将事情汇报了。
但她心中又觉得不对,今晚每个人都很忙,各司其职没有休息的时间,就算有人要去告状,也应该是明天。
哪有大半夜惹主人家不快的?林家的仆人,没有这样不会看颜色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事情,是唐亭欧或者林克己亲眼目睹,亲耳所听。
“不会没有‘满园春’。”
她这话说的笃定,着实引起了唐亭欧的兴趣,“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呢?毕竟,在林家乃至鹭州,除了他,没人做得出‘满园春’”。
廖婉玗点点头,“所以,今晚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唐亭欧“哦”了一声,“你既不是主人,也不是管家,只是请来帮忙的外姓,怎么敢替主人家做主呢?若是那厨子开口要你万八千块钱,难道你也会答应?”
“答应。”她回答的半点也不犹豫,“今晚鹭州有身份的人都在这里,许多人更是为了一睹传说中的‘满园春’,若是没有岂不是失同时对着许多贵客失信了?”
她本来想说叫林克己丢面子,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样讲不大稳妥,故而选了一个买卖人最看重的“信”字来讲。
“当时的时间很紧迫,娟姨在前面招呼客人,林叔叔在小楼,我去哪里都不合适,老秦无非为了钱,所以,不论他开口要多少,我都会答应下来。事急从权,我擅做了主张,但也是做好了自己将积蓄拿出来填补的准备的。”
廖婉玗说完这话顿了顿,想到老秦在林家做工这么些年,林克己断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将他辞退,故而,话锋一转,“可老秦并没有。她与我想的一样,也不过是被姨娘的大开销急昏了头,我与他讲了道理,他也就回厨房了。”
唐亭欧这次没有笑她,口中重复了一遍她方才说的“事急从权”,之后微微点头,“好一个事急从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