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灯火通明,留声机上放的是上海坤班一位忽然大红的女伶灌制的黑胶唱片,这是一位在鹭州做买卖的上海商人孝敬他的,他也没记住名字,这会闲来无事,才想起听听。
谢澹如坐在沙发上,本来闭着眼睛随着那胶片哼着曲调,忽然,落地的西洋钟在夜色中敲响了十点整的报鸣,他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指针,面上有些许不悦之色。
廖婉玗自从前几天跟着那个洋鬼子学会了怎么用厂里的机器,已经连续七八天没在晚上十点之前回来了。
夜色里的汽车灯显得格外明亮,才从路口远远地开过来,门口站岗的小士兵就已经麻利地将铁艺的大门打开了,车子开进院子里,速度不快,可廖婉玗也不知道急什么,也不等停稳,就提着一篮子的东西,从车上跑下去了。
谢澹如是听见汽车回来的声音的,但他没像往常一样到门口接她,虽然目光早从窗户飘出去了,人却还是如如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一双手还不忘跟着节奏打拍子,样子倒是做的挺像。
廖婉玗今天特别高兴,忙了好几天的结果今日一一都出来了,她的框子里装了六块味道和功用不同的香皂,正是急着要给谢澹如看看。
她是跑进屋的,过门槛的时候脚没抬起来,整个人被绊了一下,本来人是不会摔的,可她心疼飞出去的香皂块,为了不叫香皂摔地上,她就往前一扑。
廖婉玗心里面是已经做好了要摔倒的准备了,眼睛和嘴巴俱是紧闭的,就连牙齿都咬紧了,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反倒是她耳朵边上想起了谢澹如的一声闷哼。
顺着加在她和桌子之间的胳膊一路看上去,廖婉玗就发现了谢澹如表情有点痛苦的脸,“你没事吧?”
她从地上快速爬起来,将手里的篮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检查谢澹如的手臂,要不是谢澹如反应快,她额头就得磕到桌角上。
谢澹如吸着凉气,活动了几下手臂,“没事。你能不能叫人省点心?”他之前明明还想好要端出姿态来对她晚归的事情做一个批评,现在可以并在一块说了,“一块破相皂,你救它干什么?”
廖婉玗也看出他有点不高兴,扯着他的衣裳袖子拉着他坐下,然后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我也不是要救它,我以后一定小心。”她说完就伸手去拿篮子里的香皂,拿出一块送到谢澹如的鼻子下面,“你闻闻?”
谢澹如看了她一眼,轻轻吸了两下鼻子,没觉得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什么味?”
“嗯?”廖婉玗把那块淡粉红的香皂也凑到自己鼻下闻了闻,“哦,这个是杜鹃皂。”
谢澹如想起他爷爷的鸟,忍不住问,“你们往香皂里放鸟了?”
廖婉玗听完这话一愣,想了好几秒种也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什么叫放鸟了?”
谢澹如伸手比划了一下,见她还没懂,甚至学了两声杜鹃叫,然后又问道,“你们把鸟杀了放香皂里?”
“噫!”廖婉玗被他这个说法吓着了,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是花。”
谢澹如“哦”了一声,抓过廖婉玗的手又将那块淡粉色的椭圆形香皂凑到了鼻子底下,“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廖婉玗右手被他抓着,就用左手从篮子里又拿了一块香皂出来,她先凑到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之后才递给谢澹如,“你闻闻这个,薄荷的。”
谢澹如这回又抓过她左手闻了闻,还是觉得没味,但要说没味,倒也似乎好像有一点,可他怎么觉得不是他鼻子下面的这快香皂味?
他吸着鼻子又仔细闻了闻,确定自己周围确实若有似无有点香味,但他再去闻香皂,又觉得那味道不见了。于是他跟狗似得,不停地吸着鼻子,变换着角度闻来闻去。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别的味?”
廖婉玗被他闹懵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闻了闻,可除了薄荷味之外她没觉得有什么别的味,默默摇摇头,“你是不是鼻子不好用?”
谢澹如“啧”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就发现那味道似乎是从廖婉玗身上传过来的,于是他侧着头凑过去闻了两下,廖婉玗不明所以,直往后躲。
“你做什么?我这里没有肉啊!”
拐着弯骂他是狗啊?谢澹如冷笑了一声,不退反进,一直给廖婉玗逼到了沙发尽头,然后他俯着身,栖近她最后鼻尖几乎就贴在她面颊上,“谁说没有肉,这不都是吗?”
廖婉玗不用想都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她感觉到了面颊上传来的隐隐热度,也感觉到谢澹如讲话的时候扑在她面上的气息,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你……你坐回去,帮我……选选味道。”
谢澹如在她耳边悠长地说了一声“好啊”,最后那个“啊”字被他拉了老长的尾音,可他只动嘴,说完等了好一会,廖婉玗也不见他坐回去,她抬手去推,可人一动就好像自己把面颊送到谢澹如嘴边上,讨了一个吻。
她清晰地感觉到谢澹如嘴唇在她面颊上贴了一下,很轻,很软,廖婉玗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响,然后她从沙发上跳起来,也顾的不自己好像一扬手用香皂敲了他脑袋一下,一阵风似得跑走了。
太丢人了,那大厅里还站着两个值班的小士兵呢,也不知道他们看见了没有。廖婉玗“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先是站在门口发了一阵呆,之后把手里的香皂放到桌上,就打开柜子拿出箱子,她觉得自己没脸住在这了,明天就要回林家去,一定!
谢澹如看着她跑走,干脆一翻身躺在了沙发上,天地良心,刚才真不是他故意占便宜的,是那个丫头自己凑上来的。
他躺了一下,仿佛听见一声窃笑,抬眼一看,拿着站在门口的小士兵正捂着嘴,估计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觉得好笑。
谢澹如起身从茶几桌上的果盘中拿了一个苹果去砸那人,那小士兵也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笑嘻嘻地接住抛过去的苹果,在军装外套上蹭了两下,一口咬了下去。
堵住了他的嘴,谢澹如又躺回到沙发上,不知道廖婉玗此刻什么心情,反正他是挺高兴的,只可惜,他这份高涨的情绪持续到第二天早饭,就被廖婉玗泼了一盆冷水。
他放下筷子,板着脸看她,“你要走,为什么?这里住的不好吗?林克己家那么多人,还有个小疯子,你回去做什么?”
廖婉玗心道,这人是不是把她当成属下了,什么事都要过问一遍,但她想着自己住在写到谢澹如家好几天是颇受关照的,如今要走,确实还是得好好打个招呼的。
“家澍才不是小疯子,她只是……还没长大。再说我弟弟也在那边,我这几天去看他实在太不方便了。”
谢澹如一直不知道廖婉玗回过林家,这会一听,更加不满起来,“你没跟我说,就偷偷回林克己家了?”
“我以为他们会告诉你的。”
廖婉玗想着那小班长怕事的模样,还以为他一定是事无巨细的汇报,根本没想过这事情谢澹如会不知道。现在想来兴许是太怕事了,她去了什么地方,反而不敢同上头汇报了。
谢澹如现在没空跟小班长算账,一心只想着留住廖婉玗,他隔着桌子去拉他的手,心里面觉得昨日才刚刚有了好气氛,她现在就走,他要去找她,难道还得看林克己的脸色?
“你弟弟可以接过来住,又不是一定要住在林克己家,还有,你难道打算往后就常住在他家了?”
廖婉玗抽回手,摇摇头,“等到香皂有了盈利,我就有薪资了,到时候我还和弟弟出去租房子住。”她可不想往后都需要别人帮助才能生活下去,虽然制皂厂时林克己花钱投资的,但她也并不是吃干饭的人,只要她能将香皂的销量扩大,她拿工钱也是心安理得。
她没忘记自己在报上登过什么消息,谢澹如揣着什么心思她也不是看不明白,正是因为看得明白,才更要住回到林家去。
谢澹如站起身来,绕过半个桌子走到对面,停在廖婉玗身边,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撑在她椅背上,将她圈了起来,“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么着急会林家,是不是因为别的人?根本不是因为你弟弟对不对?”
廖婉玗眉头一蹙,还以为他是暗指林克己,刚要反驳他,又听他说,“你这么着急回去,不是为了顾诚岩吧?”
“噗!”廖婉玗一口气没憋住,刚喝到嘴里的一小口红茶,都喷到桌面上了,小芝忙递了一只丝帕过来,给廖婉玗擦嘴擦手。
饭厅在一楼的东侧,谢澹如被小芝推了一下,正好面对着南面的窗户,他看见在门口站岗的一个小士兵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跑,等到饭厅的时候气喘吁吁地敬了一个礼。
“旅座,您夫人到了!”
廖婉玗和小芝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去看谢澹如,谢澹如看起来也挺懵,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又看了看廖婉玗。
廖婉玗是惊讶,小芝的眼神惊讶也有,但是更复杂了些,仿佛还有点混合着赞许和幸灾乐祸?
谢澹如指了指廖婉玗,“你,吃饭。”说完大步流星往客厅方向走去,他倒要看看,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夫人。